講題:希臘之愛
講者:翁嘉聲老師
時間:3/24 (Mon) 10:00-13:00
地點:清大人文社會學院 A202
記錄人:陳揚升
這個演講是講雅典民主的身體政治,以及市民身體的政治,「希臘之愛」也就是同性戀,尤其是老少戀的部分。這個演講會有幾個部分:
什麼是雅典的民主(demokratia);
民主政治的身體學(somatology)和男性的詩學(poetics);
慾望的控制與以及道德個性的建構;
「希臘之愛」:不可言說的愛;
哲學對於男同性戀的牽涉與證成。
關於雅典的民主政治,我想比起現在的民主政治強調自由,雅典的民主政治更強調平等,這跟現在很不一樣。關於雅典城邦如何起源,有一「憲章(constitution)神話」。雅典人的祖先據說是從大地之母蓋亞(Gaia)所生,蓋亞生下孩子後,將之交給雅典娜作為養子。這個神話有兩個意涵,第一個是說明為何雅典人會組成一個共同體,因為他們有相同的母親,同時他們也都是雅典娜的養子;第二則是說明他們對雅典城的合法占有。這神話同時也鞏固了雅典人做為同胞兄弟的認定,並且擁有相同的政治權力,所以民主政治對雅典人而言是相當「自然」(nature)的政體。
不過民主政治其實一點也不自然,因為當時希臘的其他城邦還有相當多種的組成方式,像雅典這樣基進的方式相當例外。研究希臘世界,95%的資料是來自雅典,但雅典其實不太像是典型的希臘城邦,但我們必須拿它的資料來了解希臘的城邦,這是很矛盾的。民主政治其實來自一連串的改革者,花了一百多年的時間才逐漸讓雅典成為民主的政治社群。而誰能夠成為公民?公民是必須要有「邏各司」(logos)的人,邏各司的意思很籠統,一個人必須是理性的(logos=理性),能夠說明自己的觀點(logos=表達),而這些都必須用希臘語來呈現(logos=話語)。所以民主政治不只是如何做決定,也是關於這個城邦如何構成。
其中梭倫(Solon)被認為是雅典邁向民主的主軸,也被稱為民主之父。他的改革創造出了「公民社群」(demos),一個政治平等的社群,沒有人會因為經濟上或是社會上的理由而比別人更低下。這個社群被與其他非公民者,女人、小孩、外邦人或奴隸,區別開來。在荷馬史詩裡經常看到的強烈個人主義,現在由這群無名的公民所取代。政治上的不平等時常意味對其他人進行勞動力的壓榨,這可能使得其他公民成為奴隸,因此隨後遭到禁止,梭倫並引進外邦人奴隸來填補空缺的勞力需求。不平等也可能是指對其他公民或其眷屬的身體進行侵犯。強大的公民(dynastoi)在古代希臘若是濫權,常常被想像成對其餘弱小公民進行「性」的侵略。所以梭倫將娼妓制度化,,讓公民可以紓解對性的需求,確保一個公民不會遭其他公民侵犯身體,而妓院也因而保持便宜且便於接近的特性。雅典的「民主」因此是一種「內部平等的」政治體,以對抗「外部之他者」。
且梭倫被認為創設了一種稱為hubris的法律,hubris是指任何在言語或行為上貶抑其他公民之行為,因為這些行為試圖將一人置於其他人之上。因此hubris就被認為是對公民平等以及城邦穩定的威脅,是一種罪行。相關的法律就是確保城邦是政治平等的社群,對違反者施行強制制裁。所以梭倫的法律創造出了民主的身體學以及男性的詩學(poetic):一個公民擁有身體的神聖性,並被想像為一具有侵略性之獨立小農的重裝武兵。所以雅典想像中的公民是非常強悍的且具有侵略性的,不過這侵略性不能被用在同儕身上,而必須被用在外邦人身上。
這樣的民主(Demokratia)因此包含一套關於公民身體的理論。公民的侵略性被導向其他的族群,奴隸、外國人、婦女、小孩。在性方面,民主的雅典變成了陽具(phallic)的社群,公民只能是主動的「刺入者」(penetrators),而非公民只能是被動的「被刺入者」(penetrated)。這樣的預設堅持了性接觸的兩方具有不對等地位,性關係被認為是不對等的社會關係,而在性關係的雙方便分別是政治上較高的以及政治上較卑下的。
因此性行為的對象不是公民在性關係之中首要關注的,公民首要關注的是社會上的不對等關係是否能在性關係中被維持著。所以現代社會關於「性傾向」的問題在古希臘並不被如此注意,而是被理解為個人的品味,而非像現代一般被認為是文化上重要的問題。
希臘人認為性慾(sexual desire)與食慾(gastronomic desire)是自然的,天生就有的,對其進行合理的滿足是所有具備理性(logos)的公民都可以期待的。在Euripides的悲劇Hippolytus中,Hippolytus對性的完全拒絕就激起了阿芙羅黛蒂(Aphrodite)的憤怒,認為這是對她的輕視以及對人類天性的違抗,後來Hippolytus就被非常嚴厲的處罰。對自然欲望的滿足被認為是正當的,而滿足慾望的過程也被看作是表達個人自我控制(sophronsune; self-control
and moderation)能力的機會。一些雅典人遭到批評,因為他們為了滿足慾望而耗盡家產。雅典有法律禁止這樣的行為,方法是部分與暫時的剝奪其公民權,因為這些人暴露出自己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這種自我控制的能力其實就是邏各司在道德方面的展現,如果一個公民被認為是擁有邏各司的人,那麼這種缺乏自制的行為會使他的公民身分有所缺損。邏各司,以及作為道德方面展現的這種自制行為,使雅典公民與其他人類有所不同。
女人因此被認為是天生情緒化的,在希臘喜劇中女人也被表現為沉迷於性慾與食慾之中,對希臘人而言,女性是缺乏邏各司的。適當地滿足慾望的過程也被視為建構道德人格的過程,這樣的過程被稱為askesis,也就是訓練的意思。不過這個字到了基督教裡面就成了對慾望的完全禁絕,也就是Asceticism,這也是我們現在對這個字的主要用法。
同性戀在雅典的法律是如何被看待的呢?公民彼此無法有性關係,因為性關係本身就造成了一個主動,另一個被動的不對等關係,這讓一個人被置於上,另一個人被置於下。所以公民之間的同性性行為構成了hubris,是可以被控告的。到底同性戀在希臘是被允許的嗎?這因「人」而異,如果一個公民在與外邦人或是奴隸的關係上扮演主動,那就絕對沒有問題,我們擁有Lysias的演說詞,裡面提到一位公民與其他公民為了爭奪一位俊美的外邦男孩而大打出手。
那麼女同性戀呢?關於這部分,資料非常的少,我們會先想到的是Sappho of Lesbos,Lesbos這字也成為Lesbian的字源。不過事實上Sappho也不太像現在所謂的Lesbian,雖然現在我們用她來代表女同性戀,但她比較像是在愛情上採取主動地位的人,包含性愛的追求上。這與當時男性採取主動,女性採取被動的作風相當不同,嚇壞了當時的希臘人。所以Sappho在當時驚世駭俗,卻不是因為她喜歡男人或女人,而是因為她翻轉了女性被動的角色,採取高度主動的態度。另一方面,在柏拉圖的Symposium裡雖然也有提到Lesbian,卻沒有更加深入。
我們要進到希臘之愛了。當我們講到希臘之愛時,我們特別是在說一種特別的「老少戀」。在台灣我們大概不覺得國中男生或是高中男生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不過大概就是在國高中年紀的男性與較年長男性之間的愛情,被稱為希臘之愛,或是pederasty (love of child)。這種愛情發生在年長男性(愛人者),已婚或未婚都可以,與尚未長出鬍鬚的年輕男性(被愛者)之間。這是一種在公民與未來的公民之間的連帶,而且雙方通常都是出身於上層社會。這種愛情發生的理想地點被認為是在Symposium(酒宴),gymnasium(體育場) 或 palaestra(摔角場)之中,而這些地方是上層社會的社交場所,不是一般公民或一般雅典人會出現的地方,所以我們看得出來pederasty在古代希臘其實也並不是民主式的。
在被公民團體主宰的社會裡,這些上層階級的人維持身分認同的方法是他們與其他人不同的生活方式,pederasty就是其中一種。年長的男性會以禮物來追求年輕的男性,在這過程中也會傳授年輕男性一些隨著年長而得的社會技巧或經驗,如果年輕男性決定接受追求,他就會「以恩惠回報」(returned with his grace)年長男性。這或許可以被視作對父愛的補償,在希臘社會的家庭中,父親常常是缺席的,而父子的關係也經常很糟。
有時候也會出現好幾個人爭奪一位俊美少年的情形,這時若一位公民在追逐被愛者的競賽中勝出,他可以將此視做個人的榮譽以及在他與同儕間競爭的勝利。很多希臘的陶瓷器上,或是在牆上可以看到X kalos(X
is handsome),或許可以視作這種慾望的展現。被追求者在被追求的過程中,不能表現出熱切的回應,而且往往要表現得像是心不甘情不願似的態度來接受追求,被追求者若要展現他的愛,也必須要盡量的曖昧而不直接,這樣的方式被稱為charisthesthzai (a return of grace)。這種表現的方式很類似於雅典貴族與藝妓的往來方式,我們當然不能說完全一樣,不過這表現出了金錢交易被貶抑的情形。任何東西只要跟商業扯上關係,就可能會被貶抑。因此金錢交易,不論是直接或間接,都是被拒絕的,因為這可能使得未來的公民被貶抑,這就構成了hubris。在一些希臘陶瓷上,我們可以看看雙方有親密的肉體接觸,但很少有直接的插入行為,這也是因為插入行為將貶抑未來公民的身份地位。這樣的親密接觸被稱為intercrural sex (以腿部摩擦陽具),「不是性愛的性愛」,被追求者在這過程中絕不能表現出激動或是其他任何情緒的表達,不論是高興或難過都一樣,必須表現得像是局外人一般。
愛對雅典公民來說因此成了矛盾,愛只能發生在平等的兩人之間,因為只有平等才會是「相互」的,而性愛卻是不對等關係的展現,雅典公民就此必須抉擇:要嘛有愛而無性,要嘛有性而沒有愛。
在柏拉圖的對話錄裡常常會出現希臘之愛的場景,對於被年輕男子吸引,或是曾被追求的場景等都有所描述。在Theaetetus篇中,蘇格拉底扮演一位接生婆,要幫Theaetetus「生出」他對知識的定義。這看來就像是pederasty的哲學版本,或至少在哲學上,這種男性的連結是被贊同的。異性之間的結合其實是為了產生子嗣,這種「愛」其實是有目的性的。男女的結合因此被理解為肉體上的愛,是一種墮落的愛,這種愛只是要生育些會死的肉體罷了。但男同性戀的愛不一樣,他們若是愛對方,是純粹的愛對方,這種愛無法產生實際上的東西,除了一些知識上的想法(idea),而知識上的想法是不會死掉的。像這樣的愛是純淨的,而且有他固有的價值,被稱頌為「天堂之愛」(heavenly love)。
在Symposium篇裡關於人類生成的神話(Anthropogenesis)以及如何藉著愛的「梯子」而不斷躍升,都是為了要為同性戀做哲學上的辯護。這裡的說法是,在兩個男性間的這種親密的交往跟異性之間親密接觸的交往,二者都會產生後代,但是男性間親密關係產生的會是不死的思想,而另一種關係產生的卻是有死且生命短暫的人。這解釋了為何蘇格拉底會用「接生婆」來形容他幫Theaetetus生出想法的過程。
我們可以看到男性的同性戀用異性戀和女性的生產經驗來讚美男性想法的產生,同時貶抑了肉體的誕生,並將之視為肉體上的敗壞。同性戀的關係被視為知識上的「天堂之愛」,這樣的愛就被形容為是哲學家必須經過的「梯子」,並最終藉著這梯子完成對永恆知識的哲學追求。這樣看起來希臘哲學在此的描述就像是性別的哲學:哲學是為男性存在,而且為男人作為群體而存在。希臘哲學如果被定義為對邏各司的追求,那麼就注定是為男性,擁有邏各司的男性,而設計的集體活動,這個集體活動並且擁有很高程度的男同性戀成分。女人自然被排除在這個過程中。
最後做一總結:這種城邦的民主政體會創造出身體上的政治,這是關於民主的身體學以及侵略性男性的養成,提過的「獨立小農的重裝武兵」是很好的例子,雅典也因此是一陽具的社群。城邦的意識形態強調公民之間的平等,強調公民身體的神聖性,將公民想像為一「刺入者」(penetrators)就代表對身體的想像與對城邦的想像是連結在一起的。這種性的意識形態很像是結構語言學中所謂的「文法」(lingua),「文法」可以提供我們一些行為的準則,但它實際上無法規範個人的行為(parole),所以儘管希臘有很多性規範,但還是不斷有人去逾越它以展現個人。儘管有許多同儕的監視,希臘人還是可以用偽裝或藉口來滿足個人的快樂原則。如此的意識形態也提供哲學追求知識的根據,因為哲學的追求被想像為一種男性之間的活動。哲學的教育被比擬為心靈的生產,真理被認為是由男性在知識上的追求而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