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2021

Plato on Eros and Friendship

Plato on Eros and Friendship, C. D. C. Reev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Plato

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法語組 杜季昀 摘要

柏拉圖討論「愛」的對話錄主要有三篇,分別為《呂西斯篇》、《饗宴篇》與《費德羅篇》,亦可加入《伊安篇》、《普羅塔哥拉斯篇》與《法律篇》來詮釋愛與技藝的關係,全篇文章分為六大章節依序對此主題進行討論。

一. 蘇格拉底與愛的技藝

蘇格拉底在《饗宴篇》中宣稱「自己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愛的技藝(technē)」,是由於愛的名詞erōs,和詢問的動詞erōtan,兩者的發音像是它們在字源學上相關,在此範圍——亦即反詰法式交談——之內,也唯有在此條件下,蘇格拉底知道愛的技藝為何、其操作方式與目的。

《呂斯西篇》中西波塔勒斯愛慕呂西斯,但他不懂愛的技藝,因此只能反覆對著他愛的男孩吟唱誦詞,蘇格拉底不贊同此作法,並認為過度吹捧會讓被愛者自我膨脹,也會使愛人者變得可笑或失敗。對他來說,典範性的愛人是哲學家,因此他接著以和呂西斯使用反詰法對話來向西波塔勒斯展示愛的技藝就是反詰法教學:教導被愛者如何提問與回答問題。

反詰法能創造對智慧的渴求,使一人明白他尚未擁有智慧,以及他所不知道什麼,將一位被愛者導向成為哲學家的路上,喚醒他對智慧的慾望,在提升其理性能力的同時也說服被愛者去愛提問的愛人者。蘇格拉底對愛的探索就是對討論的探索,這點在《饗宴篇》中共同飲酒式的演說與《費德羅篇》中討論演說術以及修辭學,都能清楚地被觀察到。

二. 蘇格拉底與雅典式對少年的愛戀

雅典式對少年的愛戀(paiderastia)為年長的男性與青少年男孩之間社會性規範的交往,的目的是使被愛者學習到德性。

《饗宴篇》中,每個與會者都發表了對於愛的一段演講/言說,而蘇格拉底之外的所有人所述的愛的故事都是個別的愛而非愛本身。即便每位演講者都意圖將自己所見的個別愛與個別美包裝成後者,但他們所述的各自對於愛的幻想,還有因愛而生的美的幻想並非不重要,它們都能以自身的力量引導至美自身。

個別的愛的故事是可以被分析的論述,個人的情感參與了個別的愛的故事,使其雖符合蘇格拉底式誠實的條件:說出你所相信的,但愛的幻想的扭曲卻使得個別的愛的故事在反詰法的檢證下,與其他在此故事之外的信念不一致。此時一個人的另一種愛——對一致性與可知性的理性慾望——,會反覆使他嘗試著跳脫出不融貫的愛的故事,指向「愛本身」(indication)。

人對這兩種慾望都是有自覺的,但即便自覺到能提供融貫性與使人從羞恥中解脫出的愛,也不一定能脫離舊有的慾望愛的模式,比如陷入自身慾望去迎合群眾的阿爾希比亞德,在《饗宴篇》中以醉酒鬧宴的方式象徵其退化性地回到群眾之間。

愛分成兩種:天上之愛(Uranian love)與通俗之愛(Pandemotic love)。前者的對象是靈魂,目標為使年輕男性習得德性,後者的對象是身體,目標為使年長的愛人者得到性快感。

眾人「將個別的愛的故事偽裝成愛本身的故事」,亦即將通俗之愛偽裝成天上之愛的這種幻覺,是建立在雅典式對少年的愛戀的基礎上:如此,愛人者對身體和性行為的關注被偽裝為受人尊敬的交往;被愛者則以「為德性之故的奴隸制」的姿態來包裝與愛人者的交往(特別是性行為)。這種幻覺如同一般人面對愛時處理的是性幻想,當幻覺一被享受,就不可能是在嘗試尋求德性。

阿爾西比亞德認為蘇格拉底不同於眾人將個別的愛包裝為愛本身,相反的,他卻是用諷刺性與佯裝謙虛來包裹神聖輝煌且充滿德性的人格形象(ta entos agalmata)、用粗鄙的文字隱藏唯一有意義的論證,而此論證中包含了極多的,德性的神聖形象。

三. 愛慕蘇格拉底

阿爾西比亞德對蘇格拉底的愛聚焦在隱藏在粗鄙文字之下的,德性的美麗形象。同為蘇格拉底的愛慕者,阿波羅多洛斯與阿里斯托德姆,前者意欲知道蘇格拉底每天的所言所行,後者聚焦在蘇格拉底粗獷的外表,學習他赤腳走路。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愛慕蘇格拉底這件事會與個人的特殊慾望連結在一起,以模仿蘇格拉底為目標(但同時也是一種限制)。

阿里斯托德姆聚焦在蘇格拉底的外表,也從這個面向去對其進行模仿,因此他才會在「模仿平時不洗澡不穿鞋的蘇格拉底」時遇上反常地穿戴整齊而「身為美麗之人去和其他美麗之人同聚」的蘇格拉底,並且在蘇格拉底的提議下「身為善之人不請自來的請到善之人的宴會」,阿里斯托德姆的模仿也使我們看到蘇格拉底的複雜性——內在的美麗與外在的醜陋。

當阿里斯托德姆同意陪伴蘇格拉底一同前去宴會,並且說不願承認是位受邀來訪,而是被蘇格拉底帶領前去宴會時,蘇格拉底引用荷馬的話來回答:「當兩個人一起走在路上」,卻省略了後半句:「他們中的其中一個比另一個更先前的知道」,然而由於蘇格拉底因迷失在思考中而落後,如同句子的後半段被省略,我們無從得知他思考了些什麼,但可以推論,蘇格拉底所思考之事不是已經擁有的知識,而是即將擁有的(關於愛的)知識,並將會結束在對知識的缺乏的無解察覺中。

姍姍來遲的蘇格拉底使用一個認可雅典式對少年的愛的譬喻,來回應阿伽松他躺到他身邊:若觸摸就能使智慧流向他者,那到阿伽松身邊便會讓自己被美麗與智慧填滿。但事實正好相反,蘇格拉底對阿伽松的演講的反詰法式回應,導致了阿伽松的知識的匱乏。

四. 愛與上升到達美

狄奧提瑪是教會蘇格拉底愛的技藝之人,她教導的內容就是「柏拉圖式理型論」,在此前提下,反詰法的功能就不是單單的挫折愛,而是使對理性、一致性的渴望的愛被填滿。但顯然的,蘇格拉底尚未學習到愛的技藝的全部,因為他未能領導阿爾希比亞德,或任何一位宴會的與會者去愛美本身,因此狄奧提瑪的教導是「通往愛的技藝的正確道路」的初探。

狄奧提瑪的主張並不意指個別性的美只有工具性的價值,相對的,不論是天上之愛(Uranian love)或是通俗之愛(Pandemotic love),即便兩者基礎性不同,都由美中而生。大家都愛的事物是善,也希望善的事物永遠屬於自身,基於人的有死性,若要滿足保存善的慾望,必須開啟一個在製造的循環,而循環之中每一代都保有善。

異性戀愛人的例子體現在產生後代,使孩子分享父母的美,同性戀愛人則生育出德性與智慧,使年輕男性變得更好(更善),但需要透過融貫與一致的言說。這些言說由於對真實性開放,因此不是幻想,愛人者在上升過程中藉由學習生活方式與法律的美和科學的美來學習到人類世界的知識,此架構下的愛是一種哲學的計畫。

要說出融貫的愛的故事,首先需要看到理型,而透過反詰法可以揭露原先的愛人者的愛的故事中的不融貫性,在面對不一致、不融貫造成的痛苦與壓力下,加上對真理與一致性的理性慾望,愛人者可以在上升的過程中爬升到下一階層,最後愛人者透貴嘗試去建立愛的論述來不再被反詰法駁斥。

在由於愛,從身體的美上升到理型的美的過程中,首先愛人者探索的是個別的、身體性的愛,並且產生美的言說(而非性行為),此時的愛人者仍以為個別美就是美的理型。透過言說,愛人者察覺被愛者的身體只是眾多美麗的事物之一,這個轉向會使愛人者對於單一個別美的專注轉向至其他擁有美麗身體的愛人者,開始適度的,而非像先前過度的,看重他的所愛。由於此時的愛人者已經超脫了對被愛者的性慾望,被愛者雖然不再「特殊」,卻不用擔心色衰愛弛。

對愛的言說必須始於對美麗身體的慾望,再達到美麗的靈魂,與史年輕男孩能更「善」的美麗的法律與實踐。當愛人者看到較上階層的美,會將身體性的美視為微不足道,減少對其的癡迷。美自身——美的理型——在愛的階梯的最頂端,會是愛人者的最終關注,卻不再有過度的問題,因為美自身不會滿足生理性的慾望,而使愛人者成其不朽的,是與被愛者一同沈浸在思考中,在美當中孕育出「使被愛者在安排下去成長為有德性之人」,再生產出下一代的哲學家愛人。

五. 解釋愛的技藝與靈魂論

神與人的靈魂中都有三個部分,可比擬為一馬車,由車伕——理性靈魂、白馬——意志靈魂與黑馬——慾望靈魂所構成,差別在於神的靈魂全都來自善的源頭,而人的靈魂中只有車伕與白馬是美善的,使人類與獸類有所區別。此二者將人引導至節制與善。相反的,黑馬則將人引向享樂而招致過度,其中一個例子便是饗宴篇中的通俗之愛(Pandemotic)。

在踏上愛的上升階梯的最高階時,愛人者——或說哲學家愛人——的愛會成為一種瘋狂、一種對理型與理性的企求(而這種瘋狂是一種善的事物):他們身在地上,卻由於被喚起美的理型的回憶而長出翅膀向上看去,不再注意地面上的個別的事物。此上升過程涉及了生前主保神所帶領的上升的回憶。

以宙斯的追隨者的例子來看,黑馬迫使墜落到地面上的人尋求性快感,白馬則對其阻攔,最終黑馬將放棄抵抗的車伕以及白馬引致被愛者去與其開始性行為,然而此時回憶的過程出現了:被愛者的美使愛人者靈魂中的車伕看到受人崇敬的美本身與節制,而再次約束黑馬,且多次之後,車伕得以預知黑馬會如此跑向慾望的滿足,並以此來領導馬車,持續與白馬一同控制黑馬,如此便可以將被愛者引至秩序好的生活與哲學,並在重複三世後回到主保神周圍。

若以戰神阿瑞斯的追求者的例子來看,由於對美的回憶較少,且不哲學的方式,而是以愛慕榮譽的方式過活,他們不會被哲學的對話點燃,並且以性行為做節,而非去成為哲學家,但他們仍有一種衝動去嘗試看到理型(長出翅膀)。

在談到愛的技藝(也就是反詰法對話)的操作方式時,蘇格拉底提出了兩種:聚合與分割。聚合是透過理性能力將感知從散亂的個別物聚焦到同一形式或理型,也可說是回憶裡型的過程。分割的過程在聚合之後,是將同一形式或理型切割開,去了解其下所屬的成對事物,比如天上之愛(Uranian love)與通俗之愛(Pandemotic love),兩種愛分屬相同的名字,但前者較神聖。

哲學同時以真實性以及說服為目標,因此哲學家要學會修辭學,這是繼反詰法之後的第二種愛的技藝,依照被愛者的靈魂結構對其進行適當的演說,將他引至哲學之路上。

六. 關於愛的書寫

《饗宴篇》的最後,蘇格拉底試圖說服阿伽松與亞里斯托芬,悲劇與喜劇同屬一形式/理型,因此擁有技藝的詩人可以同時創作悲劇與喜劇,因為喜劇與悲劇屬於同一種技藝。不通過知識(知道:epistasthai)或技藝(technē)來寫作,而用神聖的靈感創作的詩人,無法同時寫作悲劇與喜劇。

先前提到的屬寫作的能力問題,而詩人創作出的產物則為「對最美與最好的生活的模仿」(特指悲劇)。學習嚴肅的事物之前必須先學習、認清可笑滑稽的事物,避免被無知所困。對最美最善的生活的模仿的《法律篇》可被宣稱為悲劇,《饗宴篇》,則同時為悲劇以及喜劇,因為在這場美與善之人的宴會中,與會者藉由反詰法測試彼此的氣概,但同時也模仿了次好的宴飲:詩人扮演具有專門知識的人,或是展現出自己,或是不在場而被引述,討論無法被確定性建立的論點。阿爾希比亞德與牧羊女的到來更近一步促成宴會的衰退,代表以樂音取代以交談娛樂彼此的庸俗宴會。

以愛來看,類似神的愛那種愛——也就是哲學家愛人的愛——可說是這種意義底下的悲劇,因為是最善最好的生活中的愛。愛好榮譽者的愛則是喜劇,而還有其他更差的愛,如同「半羊人鬧劇」的愛。而《饗宴篇》本身是真正的愛的故事:因為它總和了所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