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題:當代傳奇劇場 「樓蘭女」:文化傳承與時代創新
講者:林秀偉教授
時間:3/27 (Thu) 15:30-18:30
地點:清大人文社會學院 A202
我是個跳舞的人,我現在大部分是在做戲劇的工作,但我也覺得我很幸運,透過戲劇接觸到很多古典文學、現代文學,用跨界的方式去表達對個人生命或對當代美學的概念。當代傳奇劇場是吳興國老師從1986年開始的,當時創立是因為京劇在台灣漸漸沒有人看了。台灣的京劇是1949年蔣介石帶過來的,那時京劇跟著軍隊一起過來,也主要是演給軍人看,隨著社會變遷,榮民也凋零了,看京劇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也不喜歡看。那時候吳興國老師就認為他應該要來做一些現代人可以看的京劇,將京劇藝術作為橋樑,以跨界的形式呈現。
一開始改編的是莎士比亞,1992年就創作出樓蘭女這一作品。現在回過頭來看樓蘭女,還是會覺得它很酷,很創新。會做樓蘭女,主要是為了給魏海敏做出一齣戲,因為之前的戲都是男性掛帥,而希臘悲劇裡女主角的個性非常強烈,所以就想做。後來我們在討論時,我跟吳興國的觀念非常分歧,我覺得他還是用男性的概念看美蒂亞,但我是以女性的概念看這故事。在我們的改編劇本裡,美蒂亞是一個邊疆公主,她為了幫助自己的丈夫,不惜殺掉兄長,背叛父親,一路幫助那位落難的王子逃到另一個國家。後來卻發現自己的丈夫反叛他,要跟那國家的公主結婚了,甚至要把她跟她的孩子趕出去,她沒有辦法承受丈夫的背叛,所以她親手殺掉兩個孩子,用毒計殺了公主,最後得到別的國家的幫助逃走了。
當時吳興國在看這故事時,她覺得美蒂亞是個「妖女」,應該受到懲罰。因為傳統的故事強調忠孝節義,而且善惡分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所以他還是用比較負面的標準在評判美蒂亞。但我認為在美蒂亞的故事裡有很強烈的「地母」的意識,或是女神的意識,就是當正義受到壓迫的時候,大地會反撲,會採取一種報復而毀滅的手段,讓人們去反省。後來我在與吳興國爭辯的過程中他就說那不然劇本你來寫,你也來導演好了,我也就接過來了。
在跟魏海敏溝通時,我覺得她是個很好的演員,她知道這部戲沒有辦法用傳統的那種溫婉的京劇身段,京劇技巧來演。京劇很多是象徵性,設計過的動作,可是美蒂亞的哀號像是狂風暴雨一般,她的那種黑暗京劇很難表達。京劇是非常斑斕的,所有的東西都是七彩繽紛的,這種情形下要表達像美蒂亞這樣的憤怒很難。我自己做了很多舞蹈的創作,我覺得美蒂亞這部戲應該是根植於人的原始的慾望。這種原始慾望就像心靈的洞穴。美蒂亞曾經透過歌劇、現代舞以及舞台劇的方式,來呈現女人遭受背叛的那種憤怒,我就覺得美蒂亞用我的舞蹈的方式來呈現應該是很好的。
當時也很湊巧,我們在創作的時候,樓蘭女屍也出土了。1996年樓蘭女演出時,我們就真的去看了在歷史博物館,我跟魏海敏、吳興國一起去看,那個王子臉上帶著黃金的面具,而葉添錦設計的傑森的臉孔就是金色的。那時候就覺得冥冥中有點關聯。我們在做美蒂亞的時候,認為如果可以把羅布泊,也就是樓蘭女出土之地,把它變成羊水的象徵,或是子宮的象徵。因為羅布泊的消失,使得樓蘭文化神秘失蹤了。一定是樓蘭的血脈中有人做了違背上天旨意的重罪,才會引致無法留下後代的懲罰。所以我們就用樓蘭來做這部戲的歷史背景。常常我們在創作的時候都會想辦法將歷史的時空背景轉移過來,我們現在把她轉到美蒂亞。
美蒂亞的扮相並不是中國傳統戲曲的扮相,葉錦添用銀色來表示這女生(美蒂亞)是非常冷酷的,她已經心寒了,甚至那兩行眼淚永遠就掛在她臉上。你可能會覺得這女生很討厭,她一出場就是哭天叫地的,很吵又不理智。這樣的女人,老公當然受不了,一直往外跑,她就整天唸她的老公,說我為你做了這個那個,你現在有了新歡就不念舊愛了。傑森就回她說「一個女人永遠也得不到她所創造出來的男人」。這是我寫出來的,在原來的希臘悲劇裡面沒有這句話。這句話在現代也是常常看到,很多人想當老闆娘,為老闆做了十年八年,結果最後老闆有了位小三。當你在做古典戲劇的時候,你要折射到現代人的心,才有可能引起共鳴,不僅是生活處境、家庭、社會型態,甚至是美學品味、節奏感,要跟它融合在一起。比方說現在是電腦時代,我們做戲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不得不越來越快,因為現在人沒有時間坐在那裏慢慢欣賞、品味,你要很快地更換視覺和聽覺的刺激,可能才有辦法讓他看,這樣子才能讓古典的東西有機會留下來。
在這部戲裡我採取的是舞蹈劇場的方式,所以沒有你們印象中的鑼鼓點、文武場,因為這些都是在一千年前形成的,但我們現在演的是兩千年前的,是最原始的那時候,所以整個藝術的組成在當時還不是很完整。我用的是儀式性的方式,因為在希臘悲劇裡有很多的歌隊,善用這些歌隊,它可以把劇情的情緒傳遞出來。一開始樓蘭女出土,我們就把棺木呈現在舞台上,它會來到兩千年後的現代,它一定有個啟示,那就是,男人你不要背叛你的女人。美蒂亞一出來就哭天搶地的。在美蒂亞的冠上也可以看到美學的轉換,那個冠事實上是從貴妃醉酒的鳳冠來的。那些衣服對演員來講是很沉重的負擔,但就是利用形象化的服裝設計來加強這女生的傳奇性。
在第一段裡面就是乳娘、教師來勸女主人放下,不要將自己陷在強烈的悲哀裡,但她就是不服氣。在希臘悲劇裡你會看到一大段的詞都在為女人抗爭,會覺得很了不起,那是在兩千多年前,當時女性在社會還不是很被重視,他還能夠寫出這麼多教導女人如何用自己的力量對抗不公不義。另外一段是美蒂亞哀求國王再給她一天的時間讓他準備,等她準備好了就會回去。當時1991年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用了投影的技術,來呈現她內心的洞穴。
我覺得有時候一個女人愛一個人,並不是愛一個人,可能愛自己更甚過她愛一個人,美蒂亞講了一句「你儘管爬上她的床來羞辱我」,其實她忍不下的是公主那被羞辱的,公主的驕傲。吳興國在做卡夫卡的時候,裡面也有一句話說「你痛苦的愛著你對我的愛,而我卻無法愛你的痛苦」。你跟一個人談戀愛時,談的很瘋狂很痛苦,可是對不起,你是愛我的痛苦,不一定是愛我,你沉浸在你的痛苦裡,你沉浸在你的自我認同裡,事實上你愛的是你。
事實上在我們挑選的劇本裡,傳統京劇的唱作念打沒有辦法把劇本完整地呈現出來,就好像馬克白的十萬字,我們可能只用了一萬字。很多教授就會批判我們說我們沒有真的在演莎士比亞,可是我們去到英國演出時,很多觀眾就說莎士比亞在台灣活過來了,用另外一種寫意、象徵的形式活過來了。吳興國在演蛻變的卡夫卡的時候,也有一些國外的學者,說他沒有想到一個東方人可以把卡夫卡這麼多層次的生命挖掘出來。因為我們不是真的在演卡夫卡,我們是在演人類共通的文化、歷史裡面延伸出來的情感,所以去到任何地方演出時都可以獲得共鳴。
美蒂亞跟丈夫吵完之後,她覺得無法挽回丈夫的心,她決定犧牲自己的小孩。希臘有希臘的神,中國的神我們就把佛教放進來。選擇用西藏喇嘛的聲音,那種來自地底的梵音,是因為它這部戲裡「地母」的概念吻合。對魏海敏來說這是很大的突破,因為京劇是訓練用假嗓的,那是美化過的聲音,可是要嘶喊的時候,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訓練,希望把她的真音叫出來,就像是要把她真的情感叫出來一樣。
這是美蒂亞的部分,我想介紹我們演出的另外一部希臘悲劇,叫奧瑞斯提亞。這個故事講述阿加曼儂王在外征戰十年,他的妻子在家鄉跟小叔有了關係。十年之後阿加曼儂回到家鄉,帶了一個寓言的巫女,也就是帶了一個小三,回來了。他的妻子克萊頓皇后當然更不滿,就在為了迎接他,鋪上紫色地毯的時候,就用斧頭把他殺了。後來阿加曼儂王的兒子奧瑞斯知道這件事,就回來報仇了,把他媽媽給殺了。媽媽死了以後變成怨靈,到雅典娜那裏去告狀,雅典娜就來判決到底是哪邊的錯,但兒子的理由光明正大,是媽媽殺了爸爸,所以才有陪審團的出現。
我們是在大安森林公園演出的,在1995年。這部戲的演法很有意思,紐約一位榮譽教授李察‧謝希曼,他很喜歡當代傳奇劇場的戲,也一直在研究儀式性的歌舞,他很希望跟當代傳奇劇場合作,就挑了奧瑞斯提亞做合作的題材。本來是想在國家劇院演出,但怎麼都申請不到,城市劇場也申請不到,最後就在大安森林公園演出。這次就有用京戲的文武場了。
這個劇團有兩個很重要的功能:傳承與創新,他用創新來保持傳統,用傳統來豐富創新。這是這個劇團一貫的方式,而且越玩越開心,已經到了沒有界限的地步。我跟吳興國這樣工作了這麼久,他也練就了一種本領,如果你看到的都是阻礙,滿途荊棘,但他就是可以這樣走過去。只要你相信他,他就是可以走出一條路。剛開始你會懷疑說,這樣可以嗎?那樣可以嗎?他用東方的美學來演繹西方的故事,他也著手將東方的故事用美學的方式、用現代方式演給現在的觀眾看。之前有一個香港的報紙寫說,不要以為吳興國在創新或在革命,他只是用一種比較開放的方式來詮釋大家熟悉的故事。而這個開放就是他人生的體驗、他對生命的探索、以及他對美學的品味。這些全都在他的戲裡面,他要去分享給願意來觀看的觀眾的。這些就是我今天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