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題:希臘醫神與夢療
講者:翁嘉聲教授
時間:11/21(Fri) 10:00~13:00
地點:清大人文社會學院 C404
蘇格拉底在監獄裡的最後一句話
「當他的腹部變得越來越冷的時候,蘇格拉底露出他之前蓋住的臉,說「Crito,我們還欠醫神Asclepius一隻公雞,要向祂進行祭獻,不要忘記。」 Crito說「我會去做這事,告訴我們還有什麼事」。但是他沒有回應。」(《費陀》118a)
一般認為這是因為正死去的蘇格拉底認為人類靈魂的肉身化,無異於一種疾病,而藉死亡之助能夠擺脫肉體的束縛,所以無異於病癒,所以對醫神之感恩因此合理,尤其是在死亡的時刻,而公雞是最典型對醫神還願的供品。這種對醫神的詮釋不僅相當哲學,更是柏拉圖式,更常成為我們認為希臘文明僅是讚美靈魂、貶視肉體的根據。但就「一般人」而言,他們對這最典型之希臘醫神的經驗是否如此哲學?如此「非肉體」?
在進入題目之前,我先對希臘的神話做出幾點簡單的觀察:
(1)古代希臘諸神是「超人」,有能力控制一些人類所不能控制的自然或文化現象,但神和人是列在同一光譜之上。
(2)人是以自己的形象來創造神,但神與人不同,祂們不會感到痛苦,並且永生不朽。
(3)希臘諸神之所以偉大恰好與基督教的神相反:因為祂們可以完全不理會人類。
(4)希臘人與他們的神基本上是透過「市民城邦」(polis)的機構,建立在「互惠」的契約關係:只要神不放棄人,人永遠也不放棄神。所以舊神明若無法滿足人們需求時,引進外來神明是合理而且常做之事。
(5)這種契約關係的履行,就人類方面而言,是祭典儀式的準確執行;希臘宗教相當強調形式上的完整。
(6)現在在研究希臘宗教時,會將神話及儀式一起研究,這是所謂的神話儀式(myth-ritual)學派。
一些問題:
在這種強調社區與神明之間的契約關係中,個人的直接宗教感受是否完全受到壓抑?或是如何表達?
在希臘羅馬異教(pagan, paganus, peasant)傳統中有關宗教的典籍裡,這種相關作品的確較少。在雅典的Eleusis中,所謂的密教儀式(Eleusinian Mysteries)或許算是其中之一,但信徒不得透露其內容;羅馬帝國二世紀Apuleius的《變形記》(Metamorpheses)或《金驢子》(The Golden Ass)強調信徒與Isis的關係;同世紀的Aelius Aristides在他的Hieroi Logoi
(Sacred Discourses)更是充滿所謂的神遇(divine encounter)。
但是上述的簡單觀察大抵上是正確的。
不過我今天想用另一套材料,亦即夢療的碑銘見證記錄(martyresis),來探索希臘人與神的關係。藉著在希臘婆羅奔尼撒半島Epidaurus的醫神Asclepius「聖域」(temenos)裡,碑銘所保留的夢療資料,來問一些宗教與醫療的問題,探索一些希臘的「神蹟治療」何以可能以及何種意義。
為了闡明相關問題,我會談到希臘醫學中有關夢的看法,借用圖像學資料的分析,以及醫療倫理學的角度來探索這問題。藉此我們可以得知在強調希臘宗教的社區及契約性質時,其實還是有讓人與神直接面對,建立密切關係的機會。它的流行也為希臘宗教帶來一些新的發展。
另一批與醫神以及夢療有關的資料是Aristides的Hieros Logoi,我不在此次演講中深入,因為問題的面向不同,相當個人化,常近乎意識流,所需的背景知識在許多方面與目前的主題相去甚遠,無法在今天的演講交代。
探討的幾個重點
(1)醫神夢療的資料
(2)希臘醫學視夢為預診的工具
(3)夢療及醫神之祭祀
(4)何以夢療可能
(5)夢療為產生意義的方式
(6)初步結論:你談病、我說痛
以下我先舉三例來說明「神蹟的治療」。這些是醫神在Epidaurus治療「信徒病人」(patient-believers)的記錄,全以身體之病痛不適為主;其中充滿了現代醫學不能接受的「神蹟」。
附帶一點觀察:古典世界的主流論述對身體病痛似乎不是很有興趣。立即出現在心中的兩個作品是Sophocles的Ajax以及Philoctetes。可能理由之後會提出。
(1)醫神夢療的資料
醫神夢療的見證一:「為期三年的懷孕。來自Pellene的Ithmonice到神殿祈求後代。她入眠時,見到神明顯靈。她似乎在詢問神明自己是否能懷有女嬰,而醫神回答說她將懷孕,並且還問她是否要祈禱其他祂能賜予的請求。她回應說別無他求。她後來懷孕,懷胎卻達三年之久,直到她以祈願者的身分再度前來,祈求神明有關這次的懷孕。當她入眠時,見到神明顯靈。對她而言,神明似乎在問:她已經受孕,難道沒有得到她所想要的?但關於生產一事,她卻沒有任何要求,而當祂再問她是否需要任何其他時,她應該要說出,祂必然會應允此事。她既然為此事而以祈願者的身分再度來到,祂理應賜予她的懇求。在神說完後,她匆忙離開夢療的房間,在神殿聖域外時,她產下一位女嬰。」(iama 2)
醫神夢療的見證一:「為期三年的懷孕。來自Pellene的Ithmonice到神殿祈求後代。她入眠時,見到神明顯靈。她似乎在詢問神明自己是否能懷有女嬰,而醫神回答說她將懷孕,並且還問她是否要祈禱其他祂能賜予的請求。她回應說別無他求。她後來懷孕,懷胎卻達三年之久,直到她以祈願者的身分再度前來,祈求神明有關這次的懷孕。當她入眠時,見到神明顯靈。對她而言,神明似乎在問:她已經受孕,難道沒有得到她所想要的?但關於生產一事,她卻沒有任何要求,而當祂再問她是否需要任何其他時,她應該要說出,祂必然會應允此事。她既然為此事而以祈願者的身分再度來到,祂理應賜予她的懇求。在神說完後,她匆忙離開夢療的房間,在神殿聖域外時,她產下一位女嬰。」(iama 2)
見證二、三:「一位來自Torone的人患有水蛭之疾。在睡眠中他見到一個夢。他認為神明以刀剖開他的胸部,取出水蛭,這個祂交到他的手裡,然後再將胸部縫合起來。在日出後,他手握水蛭離去,而且完全康復。他後母將水蛭放入他所飲用的飲料之中,他因為受她矇騙而吞入。」(iama 13)
「來自Heracleia之Hagestratus有化膿之疾。在一場戰爭中,他胸部中箭受傷,一年半以來膿液流得非常厲害,共積滿了六十七桶。他在神殿中入眠時,見到神明顯靈。他覺得神明從肺部抽出箭頭。當日出之時,他康復走出,手中握著箭頭。」(iama 30)
上述資料我們稱之為iama(複數iamata),意為「治療」,這裡是指神明治癒的見證。這些包括在Epidaurus和在克里特島Lebena發現到的Iamata。在Epidaurus的Iamata被刻在四道立於「夢療室」( abaton= no-go area )的石碑(350BCE左右)。這四道石碑應該記錄七十則這樣的治療故事,但現存可讀的約有四十八則。這些iamata皆頗簡短,以第三人稱記錄還願者名字及來自之地、症狀以及神明本尊或化身(包括聖蛇)在神殿之內或之外,治療信徒的結果。LiDonnici認為這些iamata文字內部結構,似乎指示出這些治療記錄的收集是由還願者所豎立之stelai及pinaces上的資料、其他供品,以及關於這些神聖治療的口述傳統等,編輯而成。這編輯的工作可能稍早於或同時於醫神神廟在四世紀中葉進行翻修及新建工程時,重新刻寫在四道豎立在夢療主要場所abaton的石碑上。
其他書寫記錄
雅典古喜劇(Old Comedy)作家Aristophanes的〈財神〉中記錄盲眼財神Pluto在abaton接受治療的過程。此外,刻寫在Epidaurus神廟上頌神的Isyllus詩作,Herondas第四個Mime。特別是「古代最出名的病人」,Aristides六篇《神聖故事》,更是作者本人對自己在145-147年期間停駐在小亞細亞Pergamum醫神神廟中,夢療經驗的回憶記錄。
考古證據:
大約有超過兩百個希臘羅馬文明城市留下醫神祭祀的遺跡,其中最知名者如Epidaurus,雅典,哥林斯,Pergamum及Cos等。
除醫神Asclepius外,其他的神祉,如Sarapis及Isis,英雄(hero)如Heracles及Amphiaraus,也進行類似夢療的工作。
希臘碑銘中有類叫「神聖法律」(Sacred Laws)的資料,包含相關祭祀之內容及人事等,也對研究有所助益。
(2)希臘醫學視夢為預診的工具
在進入希臘醫神夢療之前,有必要對希臘人如何看待夢,以及夢和醫療行為之間的關係作一簡單的介紹。對古代人而言,夢的來源有許多種:神明會賜夢給在不同神廟中的祈求者。希臘解夢的專家,如Artemidorus of Daldis在Oneirocritica(譯為「夢的分類」或「夢的解析」,一本解夢全集)便認為夢係由神明所賜。藉由夢來對病人進行醫療看起來相當怪異,但是夢在被認為希臘所謂「理性醫學」代表的希波克拉底斯全集(Hippocratic Corpus)以及其他醫療作者(如羅馬帝國二世紀的Galen of Pergamum)中,認為是種合理的預斷方式(prognosis)。
但是「希波克拉底斯的」醫生、Galen以及其他醫生認為具有醫療意義之夢乃是人類「體液」(humors)平衡與否及潛在病症的指針,是作夢者對身體徵兆的反映。對他們以及其他希臘人而言,作夢是一種認知的過程:一個人其實並非「做」夢或「造」夢或「有」夢,而是「看見」夢。或以更逼真之方式說:在夢境之中所透露的內容,會自己顯現甚至逼近到夢者之前。這過程中所使用的希臘文動詞均為感官認知的字眼,可以被譯為英文中的「see」或「perceive」。這其中意涵是:人在夢境中所見,無論其來源,被視為與人在清醒狀況中所見,並無相異。
希波克拉底斯全集中的〈養生〉(Regimen)IV(亦稱為〈論夢〉)認為夢是人在睡眠中,靈魂與身體交互運作產生的結果:
「當身體清醒時,靈魂為其奴僕,而從未是自己主人,把她自己注意力分散到許多事物之中,將自己的各部份分配給身體的每種職能:給聽覺、給視覺、給觸覺、給行走,給整個身體的行為,但心靈自己未曾享有獨立自主
。
「但當身體在休息時,靈魂因為仍處於運作及清醒狀況,其運作完全變成屬於自己的,並由自身來執行身體所有的行為。因為身體睡眠時,沒有感官知覺;但靈魂仍是清醒,可感知所有的事:見其所見,聽其所聞、行走、觸摸、感受疼痛、思慮。簡言之,身體及靈魂所有的功能在睡眠時,完全由靈魂來加以執行。」
〈養生〉作者強調醫生壟斷解讀醫療之夢的權力,並據之處方。但解夢家未曾讓渡出這樣的解釋權力。解夢家Artemidorus of Daldis在Oneirocritica 指出,神恩賜有關醫療之夢,通常在意義上直接明瞭,因為這乃是神明對世人之眷顧使然。夢做為診斷根據被醫生及解夢者共同接受,其差異在於夢的不同來源以及誰有解釋權。
醫生及解夢家對有醫療意涵之夢進行詮釋時,主要根據「大宇宙」及「小宇宙」之間的感應,以類比(analogy)原則進行意念上的聯想。這是因為「大宇宙」由土、水、氣、火四元素(stoicheia)所組成,而人體「小宇宙」是由四大元素所具有之屬性(冷、熱、濕及乾)兩兩分別結合成四種體液(humors):血液、黑膽汁、黃膽汁以及痰液。身體健康係得自這四種體液平衡,不健康歸咎於體液比例混合失衡。這種體液論也讓人身體永遠暴露在生病的威脅之下,健康卻是岌岌可危。體液平衡或失衡的變異極為微細,所以具有醫療性質的夢便更難能可貴。
Galen的〈由夢來進行診斷〉:引文
「這些夢發生的可能理由是:靈魂在睡眠時進入身體內部,並在外界感官運作撤退後,感知到整個身體的狀況,並且接收到所有它期望的事物,彷彿它們是真正地存在。假如這種思路是正確的,那無足訝異,每當靈魂職能被眾多體液所壓迫而沈重,人們會在他們夢中想像到他們幾乎無法移動他們的身體,並承載著沈重的負擔。相反之狀況發生,每當身體的狀況是輕盈的及沒有過量的。如此狀態之人將會夢想到他們正在飛翔或疾速奔馳。因此靈魂中的意像將會經常相應於身體的狀況,甚至到達這點:一個人將會想像到他可以嗅到惡臭或芬芳的氣味。假如一個人夢到他身處於排洩物及污穢之中,那他的體液或是敗壞、腐化及惡臭,或是在他的腹腔中有太多宿便。另方面,我們必須相信一個有相反狀態的人,會夢想到身處氣味芬芳之地。總而言之,我們或許可說:病人無論他們在夢境中見到什麼或無論他們想像他們在夢中正做什麼,經常會為我們顯示出來他們體液的缺乏、過量或其性質。」
這種類比的方法是由可見到的徵象(夢境中被彰顯出的意象內容)來推斷不可見、內部的身體狀況。這種由可見來推知不可見,由外來推知內。這種「若P則Q」的問題,是希臘化時代哲學(Hellenistic
philosophy)知識論最重要的問題。在醫學上最後產生了「教條學派」(dogmatism)、「經驗學派」(empiricism)以及「方法學派」(methodism)的診斷及治療方式。這些對古代醫療之夢的討論給我們一個大概的看法,了解有關醫療之夢如何被看待,也讓我們夢療對古代希臘人並非純然荒謬之事。
有些人認為醫神神殿裡的治療成功是因為其祭司是醫術高明的醫生,這可以解釋Iamata的見證是合理的。但是古代希臘醫學知識取得並不需要如今之冗長、高度專業及規範的訓練及認證,所以神殿祭司「聲稱」擁有相關醫學知識,並非困難之事。如果希波克拉底斯的希臘醫學在當時是常將希臘前蘇格拉底的思辯性自然哲學應用在人類身體的結果,所以祭司擁有所謂醫生的知識及技能是不難的事。問題是即使再高明的希臘醫生也無法完成上述的奇蹟。Robert Parker曾說醫神祭祀受歡迎以及成功是因為醫神的祭司與希波克拉底斯醫學或所謂的理性醫學攜手並進。但是他的話還是認為只有真正的醫生才會執行出Iamata上所提及的治癒效果。這還是沒想瞭解其中真正的原因。
我們在前面所提及的醫神廟,常會見到泉水澡堂、劇場、圖書館等設施,如Epidaurus及Pergamum,似乎與現在療養渡假之地相類似,甚至有人認為其中的水療(hydrotherapy)是關鍵性的治療方法。但有些醫神神廟建立在與此恰好相反的地點(如羅馬的醫神神廟是在台伯河中的小島,位處蚊蟲滋生的沼澤)。
將醫神廟視為療養渡假盛地,這種類比容易忽略這些地點的宗教意涵。所以我們的問題還是沒被回答:究竟這些幾乎是神蹟的治療如何可能。在解釋上我們不僅要想到治療,也要記得神明。
(3)夢療及醫神之祭祀
有關希臘醫神的神話
醫神Asclepius在希臘眾神殿(Pantheon)中是位遲來的神。但在許多與醫療相關的神明中, Asclepius顯得例外,因為有關祂的祭祀在西元前五世紀極短時間之內被提昇到泛希臘(Pam-Hellenic)的地位,歷久不衰。並且幾乎是最後一位被基督徒壓制成功的異教神明。基督教甚至必須在四世紀創造出專屬的醫療聖徒(Sts. Cosmas and Damian)來與之抗衡。
醫神Asclepius做為凡人是來自今日希臘北方Thessaly地域的Tricca。荷馬史詩提及他是當地統治者,有二子Machaon及Podalirius為希臘聯軍作戰並行醫。在神話上他被認為是阿波羅與Coronis之子,但Coronis另嫁他人,激起神明忌妒而殺害。神明從已經懷孕的Coronis腹中救出他,交由人頭馬(centaur)Chiron撫養長大,並授以醫術。他行醫極為成功,但收受賄賂,救活已死之Hippolytus,地獄之神向宙斯抱怨,結果宙斯擊斃他,但被其父阿波羅救起而成為醫神。
醫神經常被描繪為端坐著,常留有鬍鬚,手持直立的杖棍,在手以下的杖棍上纏繞著巨蛇,另有一狗則另臥一側。這選擇蛇來做為醫神的象徵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牠具有再生或復活的能力,而牠與大地的接觸以及與土生土長之概念相關連,意謂著其對草藥的知識。Dodds提及這種夢療的方式亦與對土地及死者的祭祀有關。此外,牠在iamata中對女性受孕所扮演的角色,也令人聯想起牠陽具的性質。
雖然Tricca為發源地,但男方的Epidaurus亦提出類似主張;在希臘世界宗教事務的最高權威德爾菲(Delphi)阿波羅神殿裁決,對後者有利,使得Epidaurus成為有關醫神祭祀的最重要地點。祂的祭祀被引進到雅典(420s BCE初),因為當時雅典仍受在430瘟疫所苦,所以從Epidaurus以迎接一條巨蟒來代表,引進醫神。在一些引進醫神祭祀的地區中,往往與疫情無法消退有關。Nock稱呼醫神祭祀為「緊急狀況之宗教」。這次引進雅典以及之後溫亦逐漸消退,使得醫神祭祀立即在希臘世界迅速擴散開來,因為雅典是當時希臘世界最強盛及最國際化的國家。在許多地方有禮敬醫神的節慶及表演競賽。例如柏拉圖對話錄Ion。
羅馬也在292 BCE引進醫神祭祀,以壓制疫情。
我們不清楚那些到醫神神殿接受治療的人是否先是對一些比較「正規」及世俗的治療方式感到失望,轉而求助神明。但如我已說,這種問題有些誤導,因為Iamata祇會給我們從其他醫療方式轉到神殿醫療的資料。大多數這些在Iamata中所見到的「疾病」,其對生命品質往往會在一定的範圍內有影響,但不會立即致命。就這意義而言,所選擇的醫學性干預,都僅能對疾病的實際結果帶來有限的改善。那些前來求助神明的人似乎常受害於一些痛苦及疾病我們可簡單形容為長期及慢性的。這類的病症就古代而言,似乎無法藉助醫療來加以根除。這種病痛常對一個人的生活帶來破壞、影響以及長期性的不便,使得原來的世界不再可行,導致失落感、孤立以及不被需要的感覺:不孕,盲眼,寄生蟲及頭蝨的傳染,肢體麻痺,癲癇,膿腫發炎,長期頭痛,禿頭等等。我們甚至有奴隸不小心打破主人心愛酒杯,而去求助醫神的例子。
我們對醫神神殿裡之夢療如何進行,所知有限,但能夠確定的是夢療為一連串宗教儀式的一部份,因此孤立夢療來了解這種神殿的治療,有其危險之處。這卻是那些企圖將祭司瞭解為醫術高超之醫生所預設的處理方式。從散落在各神殿及不同時期的證據加在一起,一個大致的圖像浮出。向醫神祈求醫療協助必須先進行祭祀以及交付相關費用。祭祀對這神明入夢的程序是必要的,而且唯有在進行完之後才可進入abaton之中,期待治療。
祭祀需要犧牲的供品。有碑文提及在祭祀之處該提供何種供品以及每樣供品的價格。在Pergamum之醫神神廟中有潔淨之規定:在徵詢神明之前的三天必須禁慾(普遍見到),並且禁食山羊肉及乳酪(這因地制宜)。儀式性的沐浴(海水或井泉)也被要求。在Oropus的Amphiaraus祭祀之處對性潔淨多所規範,更規定對那些在abaton入夢的人要性別區隔,男女必須各居abaton不同邊。但這種在abaton內的性別區隔,卻也是我們僅聽聞到的。祈求神助之信徒的衣飾亦為重要,因為神明本尊身著白衣,故其信徒亦然。
進行祭祀後,信徒入駐abaton接受夢療。在abaton中所經驗到的,純屬個人之經驗。豎立在abaton的iamata正是記錄信徒面對神明顯靈,接受治療的經驗。實際過程在Aristophanes〈財神〉有提及。盲眼財神和協助祂進入abaton的凡人Charion,與許多其他有類似需求的信徒入駐abaton。祭司命令他們入睡,並在燭火熄滅後,保持靜肅;祭司進行巡查,而且(─這顯然是喜劇誇張的部份─)將所有祭品撥入大袋之中。接著神明及助手出現。除了敷藥外,聖蛇舔財神眼睛,恢復他的光明。在iamata中偶而由病人親友代理,來接受治療的指示。
神明入夢是這種治療最重要的一部份,如何孵夢(incubation)是件令人極為關懷之事。有些遠道而來的信徒對他們的夢感到失望:有位女士有個「不清楚的夢」,而另一位則完全沒有夢。但神明在最後總是不會讓他們失望,在他們返家途中親自顯靈為美少男或聖蛇來治癒遠道而來的信徒。在這些夢之中有些時候信徒與神明有對話,但更多時候醫神是在信徒處於被動、睡眠狀態中,進行治療。這些夢裡的對話中,部份內容關乎信徒在清醒後必須實踐的指示。
進入夢療:「實例」
一名叫Hegestratus的人,苦於頭痛及失眠;他夢到神明治癒他外,還指導他在全能技擊中一項叫「前摔」的摔角技巧。次日他一切痊癒,並不久後在Nemean Games中贏得全能技擊項冠軍。
雖然醫神會時常出現,但可見度一樣高的是助手(通常是神明的女兒)及種種不同聖獸,包括狗(治癒盲眼),鵝(治癒痛風),但特別是聖蛇。聖蛇代表醫神的化身,而且在醫神祭祀的傳播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時常代替為神明本尊的分身。
在接受治療後,信徒被認為理所當然要進行感恩還願的祭獻。我們見到醫神神廟中許多piances、stelai以及以素燒之人體器官的模型,加上其他種類的供奉,對神明表達感激。在Oropus,治癒信徒將金銀幣投入附近泉水池中。在〈費陀〉中蘇格拉底要求Crito祭獻公雞;Herondas的Mine中,Cynno亦祭獻雞,但說假如她付擔地起,必將承諾更大牲品。我們也發現有素燒的陶雞,做為還願品。Aceson豎立一道石碑,上面註明醫神治癒他的妻子,他也完成還願,並以此碑為證。
整個夢療的儀式中,大概祇有在信徒沒有感恩還願時,我們才會見到醫神懲罰人,但其過程很難令人認為神明懲罰信徒,報復他蒙受神恩卻忘恩負義的行為。
另方面,醫神對那些懷疑神能之人,會充分地證明懷疑者是錯誤的,使其信服而接受治療。這對神的信仰似乎構成祈求神明醫治的基本條件,而感恩還願則為此祈求神明治療過程之完成。夢療是這整個過程中的一部份,其留下之見證是這過程的痕跡。
(4)何以夢療可能?
對Epidaurus之Iamata的詮釋
對Epidaurus之Iamata的詮釋
Iamata是這些還願的見證,與獻神的素燒人體器官或有畫像的piaces等無異,不過是以文字表達對神的感恩。如前所述,若以所謂對疾病之本體論的觀點或身體系統之生理學的觀點來了解iamata中對疾病的治療,第一個印象一定是這些iamata荒誕不經。但我們應該首先問這些iamata的目的為何,特別是當其如此荒誕不經時?首先,這些見證神蹟的iamata符合古代對神明之頌揚,這文類稱做aretalogiai,頌揚神明功德(arete),而治癒疾病、安撫病痛正為其福澤恩惠。
Iamata是支持這醫神夢療之經驗所具有之期望型態的見證,特別是因為相類似之故事在Epidaurus被編輯數個世紀後的晚期古代,仍持續地被訴說及記錄。
所以這些iamata是信徒病人在求神治癒時,所留下之信仰治療的記錄,雖然並非歷史意義所謂的「忠實」記錄。
這種以人跟神建立信仰關係形成治癒之基礎,當然在基督教之中可以找到對應的例證及理論根據,其結構亦有類似之處。雖對病因有極為不同解釋,因此神明干預方式亦有所不同外,但是iamata對見證過去神明治療之記錄重視,對相關之神明所具有之神能所發出的個人信仰(pistis),所治療之疾病類型(多長期慢性)的相似,對這整個治療過程做出見證行為的重視,以及藉此來促成未來之求助及治癒,則是相似。
夢療行為於是構成信徒求助醫神以協助克服病痛之整套儀式的一部份,所以視iamata為神聖治療之全部內容,顯然有不妥之處。Iamata中大部份的病痛裡,其中大多數就其傷害性是有限的,對生命沒有立即的危險。就這種情形來說,在古代無論是採用世俗醫學、神聖或其它治療,結果恐怕都改變有限。但是從病人觀點來看,去尋求所有合理的選項來應付因疾病所帶來的身體、社會以及經濟傷害,卻是有所助益的。所以iamata做為信仰治療之「痕跡」,並不排除在神殿中接受某種程度的醫療干預,來協助病患。所以在處理Iamata這些資料時,正如分析及詮釋這些可見但不明的史料一樣,要去推斷是什麼樣的心態及機制產生這些「痕跡」。
從神殿的觀點來看,iamata祇會記錄下那些求助並獲得神助的病人,而省略那些沒如此幸運以及沒有經過神聖醫療的人。所以iamata呈現一幅圖像,描繪那些祈求神明協助的人,每求必應,iamata則是他們對神明的回應,一種aretalogiai,頌揚神恩神能。Iamata擺設在abaton內,對那些祈求神明但尚未蒙受神恩之人來說,會有先期制約的效果,給他們希望,要憑藉對神明的信仰來求取神助。所以iamata做為aretalogiai,正是記錄信徒如何進入那種人與神的關係。對神殿人員來說,這些iamata更能提昇神殿的威望以及繁榮。類似有關神明的治療成功,其其實僅需一些例證便對神廟威望的提升大有貢獻。
(5)夢療為產生意義的方式
從信徒病患的觀點來看,這種與神明進入以信仰為基礎的治療關係時,這過程其實可以協助他去重建一個被長期慢性病痛所解構的世界。這種重建一個被病痛打破的世界,是以信徒病人與神明在夢療之中相遇的敘述來重建。在醫神的祭祀中,夢是做為意義產生的方式之一,根深蒂固地著床在希望與絕望的強烈個人感受中。這意謂著醫療若要有效的話,它必須對病人提出健康、疾病及復原的願景,而且從病人的觀點來看這些願景是有意義的。
從信徒病患的觀點來看,這種與神明進入以信仰為基礎的治療關係時,這過程其實可以協助他去重建一個被長期慢性病痛所解構的世界。這種重建一個被病痛打破的世界,是以信徒病人與神明在夢療之中相遇的敘述來重建。在醫神的祭祀中,夢是做為意義產生的方式之一,根深蒂固地著床在希望與絕望的強烈個人感受中。這意謂著醫療若要有效的話,它必須對病人提出健康、疾病及復原的願景,而且從病人的觀點來看這些願景是有意義的。
信徒病人在生病時對原來所熟悉之世界受到疾病侵襲而瓦解,失去意義;在醫神庇佑下,重新反省,導致之前未曾有關連之事件,被以之前從未了解的方式來重組。換言之,正是進行這種「敘述重建」(narrative reconstruction)使得這被瓦解的世界有新的完整性。假如這種看法能被接受,我們可以據此來詮釋iamata:疾病瓦解(unmake)信徒病人的世界,在誠懇信仰之中得到神明庇佑,對自己的病痛以及它的治癒做一敘述上的呈現,重建(remake)那被瓦解的世界。這些還願,無論是刻有文字圖像的pinaces或stelai,還是人體器官之燒陶等,皆是這被重建之世界所進行之敘述的遺跡或痕跡。
夢療敘述重建係由兩個層面來構成:
(A)這種與醫神在夢療相遇中所具有的集體動能(group
dynamic)。
(B)在醫神的庇佑之下,信徒病人對疾病發生所必須面對之責難及責任。
(A)與醫神在夢療相遇的集體動能
在abaton進行夢療,最明顯之處是在此過程中信徒病人所感受到的群體動能。信徒可以為了家中生病成員而遠行到神殿來祈求神明協助,而這種代人祈福的現象在希臘宗教中並非不常見,甚至代人受死亦非例外,例如Euripides的悲劇Alcestis。當我們檢視這些信徒背景及出身時,這遠道而來求助神明,經常意謂家庭親友的支持:在Aristophanes的〈財神〉之中Charion扶持盲眼的財神進入abaton中治療;在許多醫神神廟中所留下還願石像,時常顯示出整個家庭參與夢療及對神的祭祀。甚至醫神本尊在治療時,亦有女兒助手一起參與。
Aristides在〈神聖故事〉中,時常提到在夢療後的第二天,常會與其他病人信徒與神殿人員分享、討論夜間所遇見之夢。這種令人想起現在為不同疾病所發展出的supportive groups,分享對疾病及其治療的感受及心得。這顯示出雖然我們不能完全排除單獨個人來完成整個治療過程以及重建敘述,但這種群體的功能確實是這些iamata及相關資料的一個特色:在醫神的庇佑之下,生病不會寂寞。
(B)信徒病人所面對之責任及責難
至於對疾病及痛苦發生時,責任及責難要如何處理,我們可以在Epidaurus的iamata中見到神明對信徒病人的道德狀況以及疾病發生原因的追究,完全沒有興趣;神明會對信徒表達出祂不悅的唯一之處是受恩者沒有表達感恩及進行還願,亦即沒有對神明的完全信賴,以及沒有完成這整個「敘述重建」。除此之外,神明在協助時,從未告知他何以生病,也未提及病人要對目前健康狀況負責。這在某方面有點類似「Spiritualist」的療法,視疾病為由敵人所造成或將其歸之於某惡靈,然後將懲罰轉嫁到他處,如動物。
另方面,這不歸咎病人目前處境,與希波克拉底斯「理性」醫生那種侵入性的質問,對病人之過去健康狀況調查審視時,常透露出道德批判性的口氣,甚至有時候懷疑所提供資訊有誤造假,相當不同。Iamata中所影射的這種療法似乎可以降低病人的心理負擔。此外,在還願的行為中,醫神做為一名醫生也似乎在進行一種「時間經營」,因為還願意謂著神明和信徒病人之間有某種「條件式的契約」(「假如…,那麼…」),這樣的策略似乎也可協助病人去面對未來。
在讀Iamata時我們應該提醒自己,我們並非在閱讀對疾病的分析及治療,而是說故事者(也就是信徒病人)所塑造出的故事。這種以敘述來處理病痛的方式能協助我們在理解這些有關疾病敘述時,將注意力放在說當事人如何形塑其故事的修辭面向。
Iamata正是以受病痛折磨的信徒病人為核心,由病人他來形塑自己的故事。這個處理方法可以協助我們去形容我們自己身體及其運作的能力,因為當我們在談及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經常意謂著我們談到身體時,所會說出的故事。Iamata是從病人角度以及在疾病瓦解他之前世界後,他如何成功地重新建構他新生活的敘述。
(6)初步結論:你談病、我說痛
上面有關iamata的討論是以重建敘述的觀點來瞭解信徒病人的感恩還願供品(無論是文字或非文字),強調病痛治療乃是在神明眷顧之下一連串之儀式行為中的一部份,視治癒為神能及神恩的表現,將治療的經驗架構在人與神在夢中相遇。
這種將醫神、祂的信徒病人、夢療以及種種複雜經驗,以敘述重建來架構,將一個因為疾病所瓦解(unmake)的世界,在新的架構中重組(remake)。
這與我們現在醫學視疾病為一本體性之存在或生理機制之故障,有所不同。它將不會將重點放在疾病之上,而是生病的人。以疾病做為治療樞紐的觀點下,會指出疾病為何,建立其病因,檢查其症狀,然後再治療病人。這些緊密結合一起。就現代醫學而言,某一疾病成為類別,而身受其害的病人為其樣本。這種角度是以疾病為核心,而非以受病痛折磨的人為核心。
Garland指出與這種醫神相遇之夢療關建立個人與神明之間一種親密關係:
「這種對醫神之祭祀的一個特徵,使它與傳統希臘宗教有強烈區別,是它關乎個人而非國家之需求。一個在醫神祭祀之崛起相關問題中最吸引人者是,究竟它在事實上是否允許了一個新的自我概念,以及在如此做時,對傳統及以城邦為中心之宗教提供了一個對應的處方。…的確人類之痛苦現在可以被看待為一位主要神明的適當關懷,或許可以被認為是就希臘人一般而言,逐漸加強的對自我關切。」
這種結論指出在希臘宗教中裡所具有之社區及契約性質的神人關係,是允許人與神建立親密及神與人個別、特殊的關係,越過城邦的媒介。這其中部分是因為病痛之感受相當個人化以及病痛之無所不在,所以這種神人關係也跨出社區及契約性質。這對病痛之重視,突顯出病痛及苦難為可供進行敘述之議題,這已經提出嚴厲的挑戰古典希臘人論(anthropology),認為人之心靈或靈魂可自由支配身體、忽略痛苦,不願賦予病痛及苦難意義,僅是設法以哲學「解釋掉」(explain away)。再回到最開頭在監獄裡的蘇格拉底:我們在那裡所提出的詮釋是否正確?還是別有它義?只是遲了一些。因為蘇格拉底那時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