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2024

Homer: The Poet in the Poems

Homer: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Barbara Graziosi
Chapter Four The Poet in the Poems

清華大學哲學所 杜季昀 摘要

我們雖然尚未擁有可以證明證明《伊里亞德》和《奧德賽》的創作者是誰的證據,但在閱讀史詩時,可以清楚地聽到敘述者描述故事的聲音,這會影響我們對史詩的作者與史詩本身的看法。 

 《伊里亞德》的開始是對女神的命令句(imperative)。女神遵守了這個命令,所以接下來我們聽到一首關於阿基里斯的憤怒的歌曲,在開場的祈禱結束後,詩人和繆斯齊聲歌唱,我們此時無法分辨詩人的聲音和女神的聲音。然而,在例外、異常的壓力底下,詩人似乎與他的神性失去了聯繫,我們再次聽到他尋求幫助。 

 在第二卷中,在開始冗長的「戰船的目錄(Catalogue of Ships)」之前,詩人停了下來,反思了他現在需要提供的所有希臘領導人及其隨行人員的名單。在這裡,詩人在神與凡人之間劃出了一條清晰的界限:繆斯(你)總是在場並且知道一切,而詩人和他的觀眾(我們)最多只能聽到一些事物,但沒有確切的知識,亦即kleos,本書作者翻譯為「傳說、聽來的事物(rumor)」,字面意思是「被聽到的、聽說的」,但也有「名聲」,有時特指「史詩」,以說明對真理的不確定性(相對於具有相同字根的「知道」與「看到」)。

 《奧德賽》也以命令句開頭:「繆斯,請告訴我,關於這個經歷了許多波折的人,在洗劫了神聖的特洛伊城之後,他四處漂泊。」並且替主角奧德修斯辯護,認為他失去所有的同伴不是他的錯,是因為他愚蠢的同伴吃了太陽神的牛,但事實上,在某些狀況下,並不總是奧德修斯的同伴需要負責。

 詩人也會對他的藝術和藝術的權力的關係進行反思。比如在《奧德賽》的開頭,特勒馬庫斯(Telemachus)斥責了他的母親,因為她試圖影響在她家中表演的歌手菲米烏斯(Phemius)的曲目。後來,當奧德修斯訪腓尼基人(Phaeacians)時,他讚揚當地吟遊詩人德摩多科斯(Demodocus)對特洛伊發生的事情的客觀描述,就好像他親自到過那裡一樣。德摩多克斯是個盲人,不認識他故事的主角之一奧德修斯。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敘述才能保證客觀真實,不別有用心。古代讀者認為德摩多科斯是荷馬的自傳性的人物,並且荷馬本人可能是盲人。

 詩的天賦在《奧德賽》中表現得偉大但又脆弱。在詩的結尾,當奧德修斯向求婚者和與他們來往的人實施報復時,歌手菲米烏斯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請求饒恕,主張他擁有神聖的詩歌天賦,他是在脅迫下為求婚者唱誦,現在他將「像為神靈唱誦一樣」為奧德修斯唱誦,只要他的生命能被饒恕。《奧德賽》的第一部份,第一首「關於奧德修斯的詩」,是奧德修斯對唱誦者的憐憫的結果。

 作者認為《伊里亞德》和《奧德賽》中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敘事聲音。在關於特洛伊的詩中,我們看到了清晰而客觀的敘述。相較之下,在《奧德賽》中,詩人的視角和奧德修斯的視角是糾纏在一起的(因為奧德修斯本人接管了第九到第十二卷的敘述)。一位被稱為「朗吉努斯(Longinus)」的古代評論家認為,《伊里亞德》有著強烈而毫不妥協的願景,是一位處於鼎盛時期的詩人的作品,「(如同)正午的太陽」,而《奧德賽》則更具猜測性、疑問性和模糊性的晚年的作品:如同日暮。即便這種不同的聲音不一定代表荷馬本人在不同年齡階段的敘事風格,也清楚反映了主要人物的不同年齡和性格。

 《伊里亞德》和《奧德賽》的敘事觀點是有差異的,在《伊利亞德》中,敘述者相對於他所講述的事件的方位可以被精確地指出。當詩人用自己的聲音說話時,「左邊」和「右邊」總是表明他正在從那個位置觀看動作,相較之下,當特洛伊的角色說話時,「右邊」和「左邊」是相反的(不過也有學者主張何馬總是描述亞該亞人(Achaeans)觀點的位置)。除此之外,詩人也有能力放大並描述微小的細節,這使得當代讀者認為荷馬史詩有電影的品質,對古代人來說,這種洞察力是神聖的。

 《伊利亞德》中有兩個場景,壯觀地展示了詩人從上方觀察風景地貌的能力,以及放大和突出微觀的比例的細節的能力:第二卷的「戰船的目錄」和第十八卷的「阿基里斯的盾牌」。在第二卷的「戰船的目錄」中,詩人向繆斯尋求幫助,接著根據特洛伊遠征隊指揮官的原籍地排列了他的目錄。這份龐大的「戰船的目錄」以阿基里斯、他先前的貢獻和目前的缺席作為結尾。類似的景觀視覺控制出現隨後在較短的「特洛伊人的目錄(Catalogue of the Trojans)」。也許重要的是,眾神的位置奧林帕斯山恰好位於亞該亞和特洛伊軍隊的分界線上,這可能暗示了眾神與詩人擁有同樣的制高點的景觀視野(神和詩人的視線重合了)。

 第十卷的阿基里斯之盾是一件神聖的產物:星星在其中心升起和落下,標誌著時間的流逝,在其他場景中,有不同的故事,像配有聲音效果的幻燈片。依照阿基里斯的身材來看,這個盾牌不會太大,但盾牌上有非常多細節,詩人將整個世界集中這面盾牌上。對比於其他荷馬式的盾牌被設計來了嚇唬敵人,這面盾牌是神聖的產物,阿基里斯欣賞這面盾牌,並認為其複雜程度令人驚嘆,是一位神聖工匠的傑作。但當其他士兵無法忍受看著這面盾牌並驚恐地逃跑。

 古代觀眾明白,詩人看見和描述盾牌的能力與他神聖的詩歌天賦有關,盲眼和詩性的視覺是相輔相成的,因此詩人可以為我們描述一個在《伊里亞德》中普通凡人無法承受去詳細觀察的物體。

 在《奧德賽》中,敘述的聲音似乎更接近奧德修斯,而不是對世界的神聖視角。詩人要求繆斯「從某個地方開始」講述「有許多轉折的人(奧德修斯)」的故事,但是,在最初的祈禱之後,他再也沒有尋求神聖的幫助。在序言結束後,宙斯立即抱怨凡人總是將自己的行為歸咎於諸神,根據宙斯的計畫性的主張,《奧德賽》的其餘部分主要關注地面上發生的事情。

 在第十一卷中,當奧德修斯造訪死者之地時,預言家特瑞西亞斯(Tiresias)預言奧德修斯會在失去所有同伴後,接觸那些不認識大海的人們。到了那裡,一旦聽到有人誤以為他的槳是簸扇(winnowing fan),他就應該向波塞頓獻祭。沒有跡象表明這樣的錯誤可能發生在世界上的哪個地方,因為任何熟悉《伊里亞德》及其龐大的《戰船的目錄》或《奧德賽》對穿越酒紅深色大海的旅行記述的人都一定認識槳是什麼。但有一點似乎很清楚:奧德修斯必須敬拜波塞頓的地方超出了荷馬史詩的地理範圍。

 儘管《奧德賽》的地理輪廓仍是空缺的,詩人仍以出色的精準度追蹤奧德修斯的動線,這在詩歌的後半部分,奧德修斯回到以薩卡(Ithaka)準備他的復仇時,可以被清楚地觀察到。在宮殿的宴會廳中,潘尼洛普(Penelope)突然進入宴會廳,手裡拿著奧德修斯的舊弓爬下樓梯,她提議進行一場競賽:誰能拉好弓,並將箭射入排成一排的十二個圓環,誰就會成為她的丈夫。在整個敘事過程中,詩人特別關注在每位參賽者試圖拉弓之後,弓到底最終停在哪裡,以及求婚者對弓做了什麼,試圖使其彎曲。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奧德修斯的眼睛盯著他的舊弓。

 奧德修斯沒有引起求婚者的注意,他向養豬人歐魯莫斯(Eumaeus)和牧人菲洛提烏斯(Philoetius)發出信號,要他們跟著他出去。他揭露了自己的身份,並詳細說明了他的計劃。他們魚貫回到大廳,不引人注意,照指示站好位置。歐魯莫斯確保弓最終落入奧德修斯手中,菲洛提烏斯鎖上了大廳;特勒馬庫斯讓潘尼洛普上樓進入她的房間。現在奧德修斯拿起弓,輕鬆地拉開弦,然後將箭射穿十二個圓環。接著他開始射擊求婚者。《奧德賽》第二十二卷以他最初的攻擊開始,當他脫下乞丐的破布,他跳上大廳的門檻並瞄準求婚者們。(我們從柏拉圖得知,這是史詩表演者劇目中最喜歡的場景。)

 詩人在描述求婚者死亡的過程時,也採用了電影般的技巧,但角度不同。在這裡的「相機」不是提供戰場的鳥瞰圖和放大縮小的動作,而是不同角色的凝視高度。奧德修斯和他的同伴們小心翼翼地在房間周圍站好位置,慢慢地、安靜地互相凝視對方,而吵鬧的求婚者則在房間的中心吹噓、流汗、大搖大擺。以借用自敘事學的詞彙來說,我們在這裡所看到的就是「聚焦(focalization)」的一個典型例子——詩人讓我們透過特定人物的眼睛來感知場景:特勒馬庫斯與他的父親一起檢查是否可以拉弓;菲洛提烏斯在同伴的眼皮底下偷偷地鎖上了門。當弓從一個求婚者傳遞到另一個求婚者時,奧德修斯的目光始終盯著弓。

 當武器最終到達他手中時,經過所有的積累鋪陳,當他拉弓時,敘事張力可能會減弱。詩人需要暗示奧德修斯如何快速而輕鬆地使用他的舊武器並射出他的第一支箭,但他絕不能讓一個快速而輕鬆的動作變成一個令人失望的敘事,所以他以慢動作呈現奧德修斯的行動,並在描述終將拉弓的動作比喻為詩人彈奏豎琴。在《奧德賽》中,主角和故事的演唱者經常被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觀眾聽到歌手撥動琴弦,同時看到奧德修斯測試他的弓,透過歌頌奧德修斯在故事的這個關鍵時刻的精湛技藝,詩人也提高了自己的地位。這個比喻的特別之處在於表演背景和敘述中的動作的疊加方式。詩人在七弦琴的伴奏下唱出了奧德修斯的故事,同時奧德修斯的弓也在歌唱,然後殺死了求婚者。

 在古代和古典時期,史詩的唱頌者在沒有音樂伴奏的情況下唱誦荷馬史詩:因此,這個譬喻中的形象與古代觀眾在泛雅典娜節(Panathenaea)或其他類似節日中體驗《奧德賽》的方式並不相符。儘管如此,希臘人仍然認為荷馬是一位唱誦者、歌手(singer)。在上述的《奧德賽》場景中,有三個不同的層次被疊加起來:1. 在觀眾面前唱誦這一場景的史詩的唱頌者(並且我們可以想像他如何表演這一場景,即使他手中沒有真正的七弦琴),2. 詩歌的神話性的作者,以及3. 拉弓的奧德修斯。當我們閱讀時,我們就在那裡,與奧德修斯在一起,也與所有持續聆聽他的故事的觀眾在一起。

4/21/2024

Homer: Material Clues

Homer: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Barbara Graziosi
Chapter Three Material Clues
清華大學外語系 楊步榆 摘要 

 荷馬考古學之父是一位浮誇的人物,與學術機構只有微弱的連結。當專業分析師剖析荷馬史詩以找出不同作者和創作層次時,海因里希·施利曼(Heinrich Schliemann,1822-90 年)著手證明特洛伊的歷史真實性。施利曼是一位新教牧師的兒子,他在年輕時接受過一些古典訓練,但當他的父親被發現挪用教會資金時,他不得不離開正規教育並為自己謀生——在一家雜貨店、小屋當學徒。男孩、簿記員和俄羅斯的進出口代理商。正是以後一種身份,他開始累積最終成為一筆非常可觀的資本。 

在加入加州淘金熱幾個月後(直到一位羅斯柴爾德特工抱怨貨物重量不足),並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擔任軍事承包商,他終於能夠全身心投入到一個雄心壯中,他後來聲稱,他從小就懷抱著:發現古代特洛伊,並證明它是一座真正的城市。令人驚訝的是,這正是他成功做到的:他在現在土耳其的希薩爾利克 (Hisarlık) 遺址進行挖掘,並發現了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堅固城堡。他砍伐了幾個不同的考古層,直到他到達底部並發現了寶藏。他年輕的希臘妻子戴著古代珠寶的照片成為他探險的象徵,並震驚了公眾。 

專業古典主義者的反應顯然要冷淡一些。當時最有影響力的語言學家烏爾里希·馮·維拉莫維茨-默倫多夫 (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 在 1906 年做出了這樣的判決: 海因里希·施利曼在希臘城市伊利烏姆(Ilium)的土地上翻箱倒櫃,不受任何語言或歷史學術的阻礙,他天真地相信荷馬書中的任何內容都必須是真實的……世界應該為他的發現鼓掌,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發現並沒有受到任何限制。至少可以情有可原的是,無法掌握歷史學術的大眾應該將真正的寶藏作為荷馬記述真實性的證據……人們不會猛烈抨擊這種事情;但人們也不認真對待它。 

希薩克里克遺址,以及希臘大陸邁錫尼和梯林斯的進一步發掘(施利曼也指導過),證明令人印象深刻的文明在公元前第二個千年蓬勃發展,而且在荷馬史詩中的一些突出地點也曾經繁榮過。此外,在邁錫尼、皮洛斯和其他第二個千年遺址發現的線性 Beta 泥板 (Linear Beta tablets) 證明,書寫技術在那個時期是已知的。西元前12世紀,邁錫尼文明突然崩解(原因尚不清楚),隨之而來的是長期的衰落,通常被稱為希臘「黑暗時代」。直到西元前 8 世紀,生活在希臘的人們才開始再次繁榮:接下來的兩個世紀,人口急劇增加,城邦興起,第一批寺廟和崇拜雕像的建造眾神的崇拜、旅行和貿易的熱潮、新殖民地的建立以及黎凡特 (Levant) 文字的重新引入(線形Beta 的知識在黑暗時代失去了)。 

問題在於荷馬史詩在這些重大歷史發展中處於何種地位。當邁克爾·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和約翰·查德威克(John Chadwick)在1950年代解讀線性文字B時,古典學家們希望能夠找到荷馬史詩的早期版本,或者至少是用六步格韻律表達的神祗和人類的故事。然而,邁錫尼文獻並未提供這方面的內容。根據所保存下來的證據,線性文字Beta似乎專門用來記錄實事和清單。儘管如此,即便是這些官僚式的青銅時代文獻也許暗示了與荷馬史詩的一些聯繫。例如,比洛斯的片碑顯示波塞冬崇拜在那裡特別重要,而《奧德賽》也傳達了同樣的印象。 

即使可能發現一些邁錫尼語言和文化的痕跡,但《伊利亞德》和《奧德賽》無疑是在黑暗時代之後創作的。它們提到了在西元前後8世紀晚期或7世紀早期之前未發現的物質情況,如廟宇和神像、敘事藝術以及從色雷斯到腓尼基和埃及的世界知識。這提供了一個「最早時間的界線」terminus post quem:這些詩歌在西元前700年之前不可能被創作出來。讓情況複雜化的是,它們的故事背景設定在更早的時代。 

甚至對於最早的荷馬作品的觀眾來說,特洛伊戰爭屬於遙遠的過去,而在那裡戰鬥的英雄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種族:更強壯,更接近神祗,但在某些方面也較為原始,容易情緒激動,且缺乏社會凝聚力。古希臘社群崇拜這些英雄,為他們在墓地祭祀,並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和保護。事實上,英雄崇拜和史詩詩歌在西元前8世紀和7世紀同時期並行發展:對於那些在特洛伊作戰的人的故事的繁榮伴隨著對令人印象深刻的古代墓地的崇拜。 

荷馬的譬喻也表現出英雄世界和詩人與觀眾熟悉的世界的不同。阿賈克斯緩慢且不願地從戰場退回,像隻被孩童鞭打而離去玉米田的驢子;雅典娜轉移即將打中墨涅俄拉斯的箭如同一位從熟睡嬰兒趕走蚊子的母親;奧德修斯身穿一件材質薄且閃亮向洋蔥外皮的外衣。 

拿捕魚來說,這正是保持在飲食話題上的一個例子。在《伊利亞德》中,沒有人吃魚,在《奧德賽》中,魚只被食用了一次——作為最後的手段以避免饑餓。然而,幾個比喻不僅揭示了在詩人的世界中捕魚是一種常規活動,而且還涉及到複雜的技術和技能。事實上,這些比喻通常描述技術問題:如何用交錯的樑架建造屋頂,如何在銀器上鍍金,如何用紫色染色象牙嘴口。詩中的比較顯示了對普通男女技能的濃厚興趣。相比之下,英雄們常常像自然的力量,像野獸——比如威脅有組織的人類農耕的獅子和野豬。因此,英雄們比普通人更強壯的感覺,但也認為他們不會有參與詩中多次表現出明顯敬佩的許多技術活動所需的耐心或和平。 

荷馬史詩的一些段落明確地評論了自從英雄們在特洛伊作戰以來事情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例如,在《伊利亞德》第 12 章的開頭,詩人堅稱 ”Archaeans”(即希臘人)在他們的營地周圍建造的城牆已不復存在。在那段話中,他甚至稱死於特洛伊的戰士為「半神人的種族」(a race of demi-god men),引起人們對他們超人地位 (superman status) 的關注。在《伊利亞德》的後面,有一個簡短的暗示,當宙斯的凡人兒子薩耳珀冬死並埋葬在利西亞時,等待著他的英雄崇拜。詩中還有其他一些對英雄崇拜的模糊暗示,但它們很少見——考慮到英雄崇拜在古希臘有多麼突出,這乍一看似乎令人驚訝。荷馬史詩似乎並沒有強調給予英雄們巨大的死後榮譽,而是戲劇化地描繪了他們自己對死亡的前景是多麼的艱難。 

廢墟代表了英雄世界和荷馬觀眾世界之間最有形的連結。特洛伊、邁錫尼和其他第二個千年遺址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防禦工事在公元前八世紀和七世紀清晰可見,它們證明了一個更宏偉的時代,一個過去的文明,當時人類確實能夠搬運巨大的巨石。特別是特洛伊,其位置非常靠近傳統上與荷馬出生有關的地方,而且我們知道史詩措辭是在這些地方發展起來的,這絕非巧合:那裡的廢墟一定激發了偉大的詩歌。 

《伊利亞德》和《奧德賽》描述了一個遙遠的、神話般的過去——即使從最早的觀眾的角度來看也是如此——但故事背景卻是真實的、可識別的。這並不意味著所有荷馬地點都可以安全地放置在地圖上。奧德修斯回家之旅的一部分,從他在馬利亞角 (Cape Malea) 被風吹離航線,直到他在伊薩卡醒來,很難被追踪,儘管許多古代和現代讀者都試圖這樣做。羅馬人尤其堅稱他已經到達西西里島和義大利大陸。正是在這段旅程中,奧德修斯遇到了最不可能的人物,這並非巧合:在充滿風的城堡中的風神;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危險的喀耳刻,她把他的同伴變成了豬;陰暗的地下世界中死者的影子;塞壬;斯庫拉和卡律布狄斯;費埃克斯人卡呂普索(Calypso) 最後提出用他們的一艘魔法船帶他回家,這艘船「靠自己的智慧引導航向,永遠不會遭遇海難」。 

伊薩卡的情況有所不同:這顯然是一個真實的地方,是希臘西海岸附近的一個島嶼,但荷馬的描述與當地的現實並不完全相符。根據荷馬的說法,伊薩卡島 (Ithaka) 是「所有島嶼中向西最遠的」,而現代伊薩基島 (Ithaki) 則不然。荷馬命名了四個島嶼(薩姆島Same、伊薩卡島Ithaca、杜里奇翁島Doulichion、扎辛索斯島Zacynthus),現代地圖顯示了三個島嶼(凱法利尼亞島Kefalonia、伊薩基島Ithaki、扎金索斯島Zakynthos)。學者們努力將荷馬史詩中的伊薩卡與該地區的實際地理聯繫起來,例如奧德修斯的島嶼可能是現代的凱法利尼亞島而不是伊薩基島,並進一步引用大地震來解釋荷馬史詩的描述和當地景觀之間的差異。但也許更合理的假設是,早期史詩觀眾對希臘西部的確切輪廓有些模糊。畢竟,正如已經出現的那樣,荷馬詩歌起源於東部數百英里的愛奧尼亞(Ionia)。同樣明顯的是,敘事的需要,以及史詩的表述和重新表述,部分地塑造了荷馬式的風景(例如,一個形容詞可能被重新解釋為一個地名,以及其他類似的演變)。 

之於荷馬時代的地形的看法同樣可以運用在荷馬時代的社會:真實人類社群不是像史詩所述。兩部史詩揭示早期希臘人如何想像過去偉大的英雄。英雄比起現代的人更加強壯但是也好爭執和自私。伊里亞德的開頭闡明,當阿基里斯和阿加曼儂爭吵位了擁有一個女奴隸的事情,他(阿基里斯)決定證明自己的價值藉由將無數痛苦降臨在希臘人身上。奧德修斯決定在拯救特洛伊戰爭其麾下的一人,當他終於回家,他似乎決定發起內戰。歷史學家指出西元前第一個千年的早期全力是分散的,領導人之間的紛爭是常見的。然而,七世紀迅速的社會和政治變革——我們可以追蹤社區的擴張、新的定居點、貿易和旅行的增加——也確實為對權威的詩意探索提供了適當的背景。 

重點是沒有一種詮釋導向單一原本的觀眾,或歷史脈絡,或明確的政治目的支持荷馬史詩的完成。像阿加曼儂有缺陷的的領導者是有趣的。至於奧德修斯,這位完美的倖存者,他已經駕馭人類思想近三千年了。簡而言之,《伊利亞德》和《奧德賽》所講述的故事具有廣泛的吸引力,這使得很難確定它們最初為何以及為誰而寫。 

由於這些詩歌的背景設定在遙遠的過去,因此其中對史詩表演的描述不能用作荷馬詩歌本身如何創作和表達的直接證據。 《奧德賽》描繪了兩位吟遊詩人:盲人吟遊詩人德摩多庫斯(Demodocus),他在菲尼基人人的宮廷裡招待奧德修斯;菲米烏斯(Phemius),為在伊薩卡的求婚者唱歌。他們的劇目與《伊利亞德》和《奧德賽》本身探索的事件和主題相關:德摩多科斯講述了阿基里斯和奧德修斯之間的爭吵,然後講述了阿瑞斯和阿芙羅狄蒂之間的愛情故事,最後(應奧德修斯的要求)講述了奧德修斯的故事。特洛伊木馬,奧德修斯為了贏得戰爭而設計的偉大計謀。菲米烏斯唱的是人從特洛伊返回的旅程——這個話題讓佩內洛普感到痛苦,因為她自己的丈夫仍然失踪,但特勒馬科斯可以接受,因為他聲稱,「人們讚揚最新的歌曲」。看來,《奧德賽》中的史詩般的表演都是在晚餐時即興表演的。它們可能反映了史詩(貴族聚會上的偶爾娛樂)的早期起源,但沒有提供荷馬史詩本身如何或為何創作的具體線索。 

《伊利亞德》長達 15,000 多行,從開始到結束大約需要三天(或三夜)的時間才能完成。 《奧德賽》幾乎和《伊利亞德》一樣長。這些不朽的史詩一定是為了重演而設計的——它們當然不依賴總是稱讚「最新歌曲」的人,因為從一次性體驗的角度來看,創作、表演和接收它們所需的努力是不合理的。簡而言之,詩歌需要承諾和組織 (commitment and organization)。為了在長時間的朗誦期間安排休息、確保充足的食物供應並安排其他設施,某種形式的機構支持肯定是必要的。 

正如《奧德賽》中所描述的偶然表演與荷馬史詩中的不朽性存在差異一樣,寫作技術在詩歌創作的時代肯定比在詩歌所要描述的時代更加突出。在荷馬史詩中,只有一次提到寫作或類似的內容。《伊利亞德》講述了英俊的柏勒羅豐特斯 (Bellerophontes) 的故事,當一位已婚婦女試圖引誘他時,他拒絕了她的關注。這名婦女感到憤怒和羞辱,然後向她的丈夫抱怨柏勒羅豐特斯試圖與她做愛,並要求將他處死: 

 ……她的主人聽了之後感到憤怒, 
但他忍住了殺戮,因為他心中對此感到敬畏。 
相反,他派柏勒羅豐特斯去利西亞,給了他致命的跡象, 
許多毀滅生命的東西,由他在折疊的泥板上標記,
 並吩咐他將這些東西拿給利西亞的主人看,以確保他的死亡。 

無論這些標誌是什麼(也許是腳本,也許是後加計號,或某種繪圖),它們都沒有什麼好處。柏勒羅豐特斯設法避免在利西亞被殺,但他試圖透過寫作謀殺並不代表適當的英雄行為。在《伊利亞德》中,寫作被視為一種狡猾的伎倆,但關於什麼適合英雄時代的想法並不一定適用於詩歌成形的時代。 

書寫技巧一定在某些時候曾被使用(不然我們可能不會有現在這些詩)黑暗時代之後,西元前8世紀中葉,希臘社群採用西閃族語寫法的字型。一個在那不勒斯西岸的島嶼伊斯基亞 (Ischia) 發現的杯子,為荷馬史詩提供重要的線索-有幾行的詩鐫刻在一旁並可追溯至西元前740-720年前,它驕傲的宣稱:「我是涅斯特耳 (Nestor) 的杯子……」 在《伊利亞德》涅斯特耳是一個以金子做成的神奇杯子的擁有者,只有他足夠強壯將其舉起。(對於過去和現代的讀者是一個謎樣的細節,有鑑於涅斯特耳《伊利亞德》已年老,在希臘人中並非最強壯的)在現代伊斯基亞發現的陶土容器和涅斯特耳在《伊利亞德》的杯子沒有實體的相似性,但鐫刻文字很可能是對詩歌值得玩味的涉指,或其他關於涅斯特耳和他的杯子的史詩故事。詩句銘文的極其規則的佈局可能反映了寫在紙莎草或皮革上的史詩文本的影響,儘管這些文本(如果存在)不一定是我們的《伊利亞特》或《奧德賽》。一些學者推測希臘引入文字正是為了記錄荷馬史詩,但沒有辦法證明這一點。事實上,這個提議似乎不太可能(西閃族文字有明顯的實際應用,例如貿易),而來自伊斯基亞的杯子很可能早於我們的詩歌。 

即使《伊利亞德》和《奧德賽》在某個時代存在,我們聽到的都是口頭朗誦。我們知道在西元前 6 世紀僭主庇西特拉圖 (Pisistratus) 和他其中一子通過一項法律,依據荷馬史詩必須在城市重要節慶大泛雅典娜節( the Great Panathenaea),被完整並且順序正確的朗誦。文字在那時之前一定就存在並使工作便捷。西元前520年以前我們也知道南義大利赫雷基烏姆的塞阿戈奈斯(Theagenes of Rhegium)寫過關於荷馬:假如有關於荷馬的文字,那麼假設曾有詩歌的文字存在是合理的。然而,我們的來源的證據仍停在表演而非書寫文字:捉住希臘人注意力的是被稱為荷馬史詩吟誦者(rhapsodes)職業表演者的成果,他們在泛雅典娜節和其他希臘語世界的城市節慶朗誦荷馬史詩。實體證據證明,在古典時期末以前,之歌的知識已經廣為傳播。在許多地點發覺的希臘陶瓶呈現特別由《伊利亞德》和《奧德賽》啟發的繪畫,與更普遍的史詩主題相反。連同現存最早的其他詩人作品中對荷馬的引用和參考,它們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提供了一個「最晚的時間界線」 (terminus ante quem):到西元前 6 世紀末,這些詩歌在整個希臘世界廣為人知。

4/03/2024

Homer: Textual Clues

Homer: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Barbara Graziosi
Chapter Two Textual Clues

清華大學哲學所 杜季昀 摘要

在荷馬史詩中有一些重複出現的短語句,例如阿基里斯被重複叫做「腳步敏捷的(swift-footed)」,即使他在大部分的《伊里亞德》中拒絕移動。這些短語被叫做「荷馬式的公式」,之所以會被發現,是因為一位學者,Milman Parry,在1930年代時,到南斯拉夫記錄當地的文盲史詩唱誦者,從而做出的研究。Milman Parry和他的同事Albert Lord在波士尼亞的咖啡館系統性地研究史詩唱誦者的技術:他們會使用許多重複性的詞組,因此不需要在表演途中花很多時間想出適當的詞組的替換,此技巧也出現在荷馬史詩中。

這種詞組,舉例來說,可以是「阿基里斯」或「閃亮的阿基里斯」或「腳步敏捷的阿基里斯」或「腳步敏捷的閃亮的阿基里斯」。唱誦者選取某個公式,並不是因為在特定的被描述的情境中阿基里斯的真實狀態,而是因為史詩唱誦者需要一個具有特定的韻律形態的公式。這種系統是經過了好幾代的發展,提供了一種在現場聽眾面前快速而穩定地創作史詩的方法。

在Milman Parry過世後,他的同事Albert Lord進一步發展了他的研究,認為荷馬史詩唱誦者也使用了更大量的預製結構。Lord給這種固定興宮是一個技術性詞彙叫做「主題(themes)」,在現在會被叫做「類型性場景(type scenes)」。當史詩唱誦者需要描述某種特定類型的場景,比如需要描述戰鬥、宴會、航海等情節時,他們會遵循預先設定好的模式,然後根據故事需求來調整相應的模式(在句尾的公式性短語)。

以戰爭場面舉例,戰鬥通常是由對兩個戰士的描述開始,包括描述戰士的背景訊息和譬喻,接著是威脅、第一次攻擊。當戰士要被對手殺死時,會懇求對方(有時候懇求也出現在非軍事性的脈絡中)。懇求的場面的基本結構分為三個部分:首先懇求者走近,然後觸摸被懇求者的膝蓋和下巴,並發表演講,提出請求並提供補償。雖然這種固定性的「類型性場景」聽起來很僵化,但實際上,它們的應用卻很靈活多變,甚至史詩唱誦者之間也會互相傳授他們的技巧。

即便如此,Parry和Lord並沒有證明《伊里亞德》和《奧德賽》是「口語詩」,而是證明了荷馬史詩源於在表眼中的口頭創作和再創作的長期而複雜的傳統。寫作技術在史詩中扮演什麼角色,一直是未解的問題。Lord認為《伊里亞德》和《奧德賽》是在從口頭向書面過渡的時刻寫成的,是在史詩詩人精通口語技巧的同時,意識到寫作的潛力,而將史詩口述給抄書員,簡單來說,和Parry和Lord在咖啡館錄製史詩表演類似的過程,但他們在波士尼亞做研究時,史詩唱誦者是被要求創作長篇史詩,以符合荷馬史詩的原型,這和早期希臘的情況肯定有很大的不同。最好承認我們對《伊以亞德》和《奧德賽》的創作方式所知甚少,它們很可能是涉及口頭和書面的複雜過程的結果,我們無法再詳細地重建它們。

目前已知的是,口頭創作的技巧從根本上塑造了荷馬史詩,因此,我們需要了解口頭技巧是如何運作,才能重建史詩的創作方式和欣賞史詩。

Parry本人認為荷馬式的公式相對於其使用的脈絡而言沒有特殊含義,僅僅是為了符合Hexamiter而使用的工具,但這在現在看來是過度簡化的主張。因為這些公式的意義和節奏都會影響觀眾。某些會影響觀眾對史詩的觀感(閃閃發亮的,給予拋光效果),某些公式會定義單一個別的角色,例如,只有阿基里斯被稱為「腳步敏捷的」。這會告訴我們,阿基里斯被期望作為什麼和怎麽行動,並且他最重要的故事都和他他敏捷的腳步有關。我們更常看到的是,「腳步敏捷」和阿基里斯的所作所為不一致,因為在大部分的情節中腳步敏捷的阿基里斯拒絕移動。這種傳統公式的表述有助於引起人們對「事物、角色應當是如何」的關注,並衡量與實際情況的差異。舉例來說,當阿基里斯拒絕參加戰鬥並追擊敵人時,我們會知道故事發生了糟糕的轉折,因為他沒有符應描述他的那個公式。

在《奧德賽》第六卷中,荷馬用比較輕鬆的方式來使用類型性場景。奧德修斯剛遭遇海難,現在赤身露體、筋疲力盡地在一片未知土地上的灌木叢下睡覺。 當地的公主娜烏西卡剛剛在附近洗完衣服,正在和她的女僕們玩球。當球落入水中時,女孩們開始尖叫,奧德修斯醒了。他很快意識到他需要靠近這些女孩並向她們尋求幫助,問題在於,以他現在的狀態,他不太可能給人留下好印象。

詩人這時巧妙地採用了伊里亞德戰爭場景的結構,來描述奧德修斯的困境。英雄穿上(某種)盔甲;然後他出去面對女孩們,看起來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最後他向他的對手娜烏西卡公主發表演說。

奧德修斯往前移動,「相信他自己的力量」,這是荷馬式的戰場的典型圖像。娜烏西卡自己則準備依靠雅典娜激發的「勇氣」來「堅守陣地」。這些軍事性地提及表達了此情況的某些面向:就像伊里亞德的戰士一樣,奧德修斯處於致命的危險之中,如果他要活下去,就必須將此遭遇轉化為對他有利的條件。當然,戰爭的類型性場景在這裡的使用可能顯得不協調甚至滑稽。

奧德修斯看起來像一頭飢餓的獅子,這很難讓年輕的公主相信「現在沒什麼好害怕的」,其他女孩戲劇性的逃跑增加了奧德修斯失敗的可能性,並導致他考慮將懇求作為最後的手段。在《伊里亞德》中,戰敗的戰士在極度弱勢的情況下會懇求對手。在這裡,奧德修斯考慮向娜烏西卡懇求,即使他一點都不弱勢而是看起來很強壯,但他沒有像伊里亞德的戰士那樣,在懇求時觸碰對方的膝蓋,而是以懇求者的身份說話,但保持距離。

這顯示了《奧德賽》的詩人知道如何使用傳統的創作模式。史詩的公式和類型性場景並不能解決荷馬史詩的問題的所有面向,但因為它們構成了荷馬史詩的習慣用語,所以需要理解它們才能詮釋《伊里亞德》和《奧德賽》。它們對於理解詩歌所使用的不尋常的語言也至關重要。

荷馬希臘文是好幾種不同方言的人工複雜混合體:它從未被任何現實生活中的哪個社群所使用,而是為了用Hexameter的節奏歌唱神和人的事蹟所發展而來的(只是假設)。它的主要構成部分是愛奧尼亞方言(Ionic),也有強烈的伊歐里斯方言(Aeolic)。阿提卡方言(Attic)涉及到的是拼字,也證明了史詩對被書寫的雅典文本的影響。

在史詩中,會出現用多種方式表達單一事物的狀況,連古代的學生們都對此感到困惑,當時的學者們主張荷馬懂得「所有方言」。這些詞彙的使用,有些很新,有些卻很古老,甚至可能還有公元前二千年所使用的邁錫尼希臘文的殘餘遺跡。不過,這些形式是為了服務於用Hexameter的方式創作。

從史詩裡面,我們還能發掘關於荷馬的詩歌,形成的時間和地點的更具體的線索。愛奧尼亞方言和伊歐里斯方言顯示荷馬應該住在土耳其西部海岸和鄰近的希臘島嶼。原因為,詩人能清楚的描述土耳其西部的一條特定河流,但對希臘其他地區的了解更加模糊。

荷馬除了兩部史詩外還有其他作品,但這兩部史詩不僅是最長、最受推崇的,並且從語言角度來說,也是最古老的,其他詩歌展現出更多比較新的形式,它們可能是後來才被創作的,但從語言學角度來看,我們無法將其絕對地定位到某一年代。正如同我們可以重建一系列語言的演變,指認出較古老的或較新的創作形式,卻無法確定這些變化發生的確切時間。為了調查《伊里亞德》和《奧德賽》的絕對的創作時間,僅僅參考語言學研究還不夠,我們必須要考慮考古學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