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gedy and the Early Greek Philosophical Tradition," William Allan
Blackwell Companion to Greek Tragedy
李至恩 清華大學人社院學士班 摘要
在現代對於哲學與悲劇間關係的兩大觀點中(Nietzsche與 Snell),前者認為哲學的理性主義摧毀了悲劇,而後者則認為悲劇的文化與知識角色已被哲學取代因而過時,均顯示了哲學與悲劇難以共存的狀態(且悲劇處於弱勢),然而,悲劇實際上在哲學教育較為普遍後,仍持續蓬勃發展,且悲劇中的主題亦可見於許多哲學思想,因此,此文試圖觀察悲劇所受到的哲學影響,以及悲劇如何作為哲學的思想資源。
一、哲學與詩歌
在柏拉圖前的古希臘哲學主要分為先蘇哲學家與智者(Sophists),兩者實際上均對於道德、政治、知識、神學有所探討;而在荷馬與Hesiod 以降的詩人們,亦開始對於廣泛的知識議題感興趣,而其主題也從天神的正義,轉向人類社會。因此單就其內容,詩與哲學兩者十分相近,如 Aristotle 認為「第一因」的問題可能發源於荷馬(Iliad 14.201, 246) 和Hesiod (Theogony 116–53)。儘管如此,詩人與哲學家的方法仍會被認為有許多差異,相較於哲學分析的理性途徑,詩歌對於事物的解釋通常較帶故事性色彩 (Curd 2002, 115–16);但作者認為兩者的區別實際上更為複雜,如 Aristotle曾表示,故事愛好者也在某個意義上是哲學家,因為故事、神話由好奇產生(而人們開始試圖理論化他們的好奇)、或者 Protagoras曾詢問聽眾要他以故事或以論理方式演講 (as a muthos or as a logos)(Plato, Protagoras 320c; cf. Gorgias 523a)、而在許多古希臘哲學文本中,亦可看到哲學家廣泛引用詩歌內容,因此作者認為「由神話演進為哲學」的當代觀點,實際上太過簡化死板。
另外,哲學與悲劇雖看來有相近之處,亦可看見古希臘哲學家對於詩人的批判態度,並且認為自己的哲學是更好的智慧、真理的資源,認為只有自己才理性地探求真理,而在長期以來,與此同時,先蘇哲學家亦被後人認為是邏輯、系統思維的奠基者,並對西方哲學發展功不可沒。相較之下,智者派則到近代才被 Hegel與 Grote等人平反,在Aristophanes, Xenophon, Plato, 和 Aristotle等人的負面描述下,智者往往看來不負責任地顛倒黑白、勢利且缺乏道德,但實際上智者仍具有對智識的各種興趣(如歷史、文學、數學),因此作者認為,智者對於知識的探求亦不該簡化輕視,其對於悲劇的影響,亦當探討。
古希臘哲學家(無論是先蘇哲學家或智者)與悲劇詩人均需要透過表演、競爭來推廣自己的思想或創作,如Heraclitus 曾貶損Hesiod, Pythagoras, Xenophanes以及Hecataeus等人的智慧,亦即除了哲學家外,他亦將詩人、神話作家視為敵人,這也顯示了詩歌、神話對於傳播思想、探求智識上,似乎處於同樣地位。至西元前五世紀,智識探求在雅典社會更為普遍,更可發現悲劇此時亦成為一種廣泛流行的文類,而雅典的大規模知識文化,使雅典人們引以為傲。如修昔底德筆下的 Pericles曾表示,“We love beauty without being extravagant and we have intellectual interests without being soft” (2.40.1);而在Sophocles 與 Euripides的悲劇中,亦誇讚雅典的創造力與思想(Oedipus at Colonus 691–93; Medea 824–45);另外,智識探求也在 Euripides的一部已亡佚的悲劇中被褒揚,此劇中描述兩兄弟間的爭執,兩人辯論:「充滿音樂、詩歌、哲學的沉思生活」與「充滿政治、軍事的積極生活」,何者才是最佳的生活方式,這顯示了雅典人與智識探求之間的明顯關係,同時也可看出在古代雅典,詩歌(悲劇)與哲學均與知識探求有關。
另外,古希臘喜劇與傳記亦可以用以參照悲劇與哲學的關係,如,據喜劇詩人說法,Euripides與蘇格拉底共同完成悲劇作品 (cf. Aristophanes fr. 392 PCG),而傳記作者不僅將喜劇作為歷史證據,更進一步表示Euripides是前五世紀哲學家的弟子 (Kovacs 1994–2004, 1: 9–12)。而尼采亦曾評論Aristophane對於Euripides 的描寫 (Frogs 1491–99),表示Socrates透過Euripides發言 (Birth of Tragedy sec. 12),這均顯示了悲劇作家對於哲學的興趣,以及兩者之間的密切關聯。
二、本質與宇宙
早期哲學家從Homer 與Hesiod的詩歌開始,創設其宇宙起源、結構理論,詩歌在此時作為一種理論的骨架,此些理論也因此受到舊傳統、近東的世界觀的影響,宇宙被認為是一巨大河流環繞、平坦圓形的土地,有著圓頂的天空,充滿日月星辰。但兩者理解宇宙的觀點仍有差異,詩人透過將神明擬人化、衍生出其他神等等方式理解宇宙起源,而先蘇哲學家則使用抽象理性的哲學術語,並且重視分類系統化以及檢驗。而也正因這樣的差異,先蘇哲學家深遠影響了古希臘對於世界本質、起源的理解,而悲劇家儘管亦對新的自然哲學進行回應,但戲劇仍多是英雄、神話式居多,在這樣的說法中,我們可以發現其對於自然的解釋,同時使用了前述兩種觀點,而在Aeschylus的作品中(Suppliants trilogy, the Danaids),也提到天地之間的「婚姻」這類字眼來解釋世界起源,亦是同理,許多悲劇中均有此情況,由此可看到在史詩中,較原始的科學理解與傳統神話觀點共同存在,而在這樣的解釋下,文學中的「世界」成為一種有知的客體,人們絕望哀傷時可以對其傾訴。
三、神學
延續前述,可以看出宇宙起源說法多樣,而在上古時期,亦有諸多爭論,作者提到缺乏宗教經典、神職人員,也促成了這樣的情況,但哲學家與悲劇家都仍無法迴避神學問題,亦即均需要討論神,延續上節兩者觀點,哲學家傾向理性地將神明給非人化,使其神力歸於自然運動,因此神、神蹟是可以被理解甚至預測的,而悲劇家則背道而馳,他們認為神話中的神可以違背人類理性、理解行事。
然而,悲劇家也並非故步自封,對於哲學家的批評,悲劇家亦將其想法加入作品之中,如在Critias(柏拉圖的表親)的一齣諷刺劇中,有個角色表示神明是虛構的、是早期的人們透過發明神的概念,利用人們對於神的恐懼,來抑制非法亂紀,在Euripides的悲劇Electra中的chorus ,也指出恐懼的角色可以維繫宗教信仰 (743–44),而在Hecuba一劇中,則可看到Polymestor 一角表示神使人們混亂徬徨,人們才會無知地崇仰神明,而Prodicus亦提出一理論,表示人們會將實用的事物,轉為崇拜的對象,也可見到當時神化(deification)過程。
除了對於神的起源表示懷疑外,也可見到對於神的正當性之批判,哲學家的態度也影響了悲劇家,例如Xenophanes 批評Homer 和Hesiod將神描繪成騙子、小偷、姦淫犯,而在 Euripides的悲劇 Heracles中,角色Heracles也提到神不該有任何缺陷,因此犯姦淫或嘗試控制彼此的神不可信。而在此情況下,戲劇也造成巨大的影響,如觀眾會開始提問、思考人與神之間的正義是否相符,或甚至討論神是否可信。由上述看來,哲學家的觀念,除了去除了擬人化觀點外,同時重新將神轉為一種完美的道德模範,而悲劇家則持續將哲學家思想納入作品之中,並且影響大眾思想。
除此之外,哲學家與悲劇家均對神的不可知性質進行反思,如Heraclitus 認為人們無法直接理解神諭、Protagoras 認為關於神的知識,因為神的晦澀模糊以及人的壽命短暫,而不可得知,而也因為這樣的不可知,人類無力解讀神諭、預言所產生的內在衝突與諷刺,成為悲劇的創作資源,如Sophocles的悲劇Oedipus the King、而在Euripides的悲劇Helen 中的chorus 則提到神意難以在人間尋得,人們有時會經歷不合理的苦難等等,這也顯示當時的宗教觀態度,亦即人們似乎沒有簡單、完備的追求正義的方式,即便善良無罪,也可能受到折磨。
四、知識與實在
除了前述對於神的理解與相關觀念的變革,在荷馬史詩與其他上古詩歌中,也可以看到對於神與人的知識的理解,神顯然在質與量方面,均比人擁有更充沛的知識,人們所擁有的則僅是「意見/信念」(δόξα, opinion / belief),如Heraclitus提到,與神相較之下,人們只是 “ape in wisdom”(DK 83);而Parmenides 進一步指出人與神的差異——感官知覺/理性,前者容易被表象迷惑,而理性則能捕捉實在,而這樣的分別也使古希臘哲學獲得進一步發展,開創而後道路,也影響到而後"save the appearances"為「現象」辯護的哲學路線。而在悲劇中,則如Sophocles的 Oedipus the King中的盲眼先知Tiresias,儘管目盲卻能洞見真實,而Oedipus 儘管耳聰目明、充滿智慧,卻仍舊走上悲慘的宿命,在此例中,可以看到悲劇亦傳達上述觀念,亦即感官知覺並無法使人獲得絕對正確的知識,甚至可能使人受苦。同時,人的感官也會被神所蒙蔽,悲劇中也因此充斥著各種假象,如人們不知道自己實際的處境,或者忽視徵兆,另外例如在悲劇Helen中,便討論人如何分辨真假的議題。
五、政治、法律與社會
除了神與知識之外,早期希臘哲學亦鑽研社會、人性等議題,如智者便會鑽研法律、政治、權力等,而戲劇家亦受到其影響,此外,智者亦關注宗教、人類社會的起源,以及相應的合宜法律,而從悲劇中亦可看到智者對於技術、改善人類生活之能力的關注。再加上智者周遊列國,便於比較不同社群的規範(nomoi),而在當時也因此產生針對phusis(nature)和 nomos 的辯論,前者支持者認為普遍人性、善、正義存在,認為應打破希臘人與野蠻人(barbarian)之間的差異,尋得共通的自然法,後者則認為各地均會衍生出其法律,而此法律較接近於社會契約論的早期發展,為了社會運作的順暢而出現,且如Herodotus 所說,各地人民認為自己的法律較佳。在Phoenician Women 一劇中,Eteocles 和 Polynices 因王位產生爭執,其母Jocasta 便以前者立場相勸,而後失敗,兩人戰亡,由此劇便能觀察到前述爭辯。
Nomos 儘管作為一種人類創生的制度,但仍被視為社會生活的基石、正義的保證,如Protagoras 與 Democritus 探討nomos 對於人類社群、公民社會發展的重要性,如Herodotus 與 Thucydides讚揚「法律前人人平等」觀念;Euripides 在 Cyclops 一劇中,亦透過獨眼巨人討厭法律來討論nomos,認為討厭法律的人缺乏教養、人性;而在Suppliants 一劇,則以Theseus 一角討論窮富平等正義之議題。但同時,對於nomos ,人們仍關注到其脆弱性以及體現的道德價值,如Thucydides 提到若人性不再受到nomos 牽制,則可能產生各式可怕後果,而Euripides 也在The Children of Heracles一劇討論道德淪喪(demoralization)的主題。
六、倫理
作者提到,近年來道德哲學家更經常討論古希臘倫理學,如Williams 認為希臘人的道德觀念與當今不同,在德性論、羞恥的分析等面向甚至條件較佳。透過研究希臘倫理學,可以跳脫基督教——康德式(Christian-Kantian)的關注面向(如自由意志、責任、罪惡),比起一個規範性、神的正義之下的罪惡,轉而強調對於羞恥的排斥與對於美德的追求。而對此的研究材料除了哲學文本外,也包括史詩、悲劇、歷史書寫,因為這些文類中亦透過敘事、戲劇的方式探討相關的道德議題。
而悲劇中因為並存多種角色、態度、原則、情緒等,使其創造了一個道德情境,並足以引發、挑戰觀眾的道德判斷與同情。如Gorgias 的 Encomium of Helen 便在處理「若某人是受迫行事,則不該被怪罪」此一道德議題;而在Sophocles 的Oedipus at Colonus 中,Oedipus 認為自己因為無意犯行,所以道德上應屬無辜,因為是神使其作為;或者Clytemnestra 辯解自己僅是體現了 “spirit of revenge”,而chorus 認為應當豁免其罪。上述例子除了均顯示悲劇呈現的倫理議題,也顯示了雅典人對於「罪/責」主題的偏好與關注。
另外「道德運氣」(moral luck)的概念也豐富了當代道德理論,亦即良善的生活有時會因為無法控制的因素影響。而除了道德知識外,也須討論執行面的"ἀκρασία"(缺乏道德決斷、意志軟弱):即便蘇格拉底認為人並不會知情地做錯誤的事,若做錯誤的事情,必定是因為知識本身出錯,相較之下,悲劇中 Medea與 Phaedra均顯示人即便明白是非,行動上也未必能夠貫徹他們的知識。同時,悲劇亦探討復仇的倫理,如Sophocles 的Ajax ,或者先前提到的Clytemnestra ,這顯示了悲劇亦探索Protagoras 的道德相對論,以及內在道德意識,而更重要的是,相較於哲學角色,悲劇有時亦能呈現道德在心理的真實細膩情況。
七、結論
由上述可知,哲學思想常見於悲劇之中,而悲劇藉著不同人物對複雜議題呈現不同的觀點,與哲學重疊互補,共同探討了知識,政治,宗教和道德等議題,而在這樣的過程中,可見悲劇將哲學思想整合於作品之中,但與哲學相較之下,悲劇更著重提出更深層的問題,而非給出教條。儘管悲劇並非直接建立了「理論思考」,但仍在巨大的公民、政治環境脈絡下,對於早期希臘哲學發展,提供了廣泛的議題。而也正因為悲劇往往呈現角色經歷苦難的過程,這樣的文類更能夠呈現價值衝突與各立場背後的論證,也因此可以使觀眾反思。由此種種,悲劇家除了維繫文學傳統外,更為希臘思想做出重要貢獻,甚至仍持續提供現代思想不同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