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2/2015

【學習奧德賽】翻轉教育,以古希臘文課堂為例


 ─ 翻轉教育,以古希臘文課堂為例 ─
國立清華大學人社院學士班 陳登祥

※前言

這篇文章將延續《教育政治學》一貫的觀點,即「教育裡面,一定要運用權力(power, Macht)、一定有權力關係」來進行分析,但將聚焦於討論實際的課堂案例。我將比較兩種不同的古希臘文學習法與課堂政治,這並非是要評比優劣,而是首先嘗試分析老師們挪用的方法,與教學目的間的聯繫;接著,我們才嘗試去探究兩種教學法背後的精神邏輯。


※輔大古中學程暑期課程—初階古希臘文(一)、(二)

為期六周的暑期課,要教授一個艱澀、遙遠的語言—古希臘文,如果你是老師,你會怎麼做?

以一般初階課程的指標來說,為了銜接中階課程直接閱讀古希臘原文的能力,初階課程應該要讓學生具備齊全的文法概念、一定的單字量,並掌握自學的方法。

但時間只有六周,每周上課四天的密集訓練,一個老師該做如是安排?
  
我在輔大上課的時候,老師的作法是:在僅有的六周時間內,將所有重要的古希臘文文法概念講過一遍。每次課堂都進行小考,確保學生跟上當天進度;每周的最後一天則進行大考,測試學生整周的學習狀況。因此,這是文法導引語言學習的教育方式。學生在學習的過程中,會面臨許許多多的統整表格(如格位變化、語態變化等)以及語言學概念,這讓學生能在短時間內對知識進行系統性的整理與吸收。例句則作為輔助,用以實際說明文法的規則。
  
於是,小考的內容,多半就是對表格內容的背誦成果(「背」得出來,就是「懂」的指標);大考的目標,則是除了表格內容,還有測驗辨識例句中的文法概念的能力(也就是考驗學生對抽象文法的「應用」能力)。

老實說,我整個暑假都戰戰兢兢,深怕某堂課跟不上,後面就會完全吃不消。所幸,老師都是用中文授課,教材雖然是英文所寫,但老師也盡量中文化。

但當下半期的課開始,考試中出現大量翻譯的時候,我卻被擊垮了。

在考試當下,我的感受就是撲面而來的恐懼。印在白紙上的古希臘原文,每一句看起來都像咒語一般,著實令人陌生。尤其原先背好的表格與文法概念,當我碰到一大串古希臘文的時候,卻突然措手不及、完全不知道該從何下手進行理解,遑論翻譯。

老師剛開始對於他出的翻譯題很自信,但是當周大考的我們卻全軍覆沒了。這當然是我們可能在學習上都不夠努力的結果,但那種突然面對大篇原文的淹沒感,我到現在還是心有餘悸,那種感覺很像把頭壓到水裡換不了氣,也不知道該怎麼游出去…。讓人慶幸的是,老師後來發現大考已經不再能滿足教學目標,因為要銜接中階課程,學生所應具備的不是考試的能力,而是對於原文理解與翻譯的能力。

因此最後一周不進行大考,而改採期末報告的形式。學生分組,對一篇文章的內容進行討論,報告時要向所有人講述文中的單字、格位變化與文法概念。
  
組員和我面對這樣的報告、這樣一篇短文,我們就採取絕無漏網之魚的總體戰形式,把文中每一個字的意思、變格、時態、語態、文法等等,全部查出來,寫在原文下面,然後再進行翻譯,這樣就不怕老師問倒我們了!


以上大概就是我在輔大古中學程修課的狀況,與課堂進行方式。


             
(古希臘文之所以駭人,是因為光是一個動詞變化就可以列出上面這樣一張表。)

※清大人社院學士班—Beginning Classical Greek Ⅰ
承接暑假,我在清大繼續修習古希臘文課程,但因為今年度哲學所方面人力資源與學生修課狀況的調整,沒能直接跟到中級古希臘文的課程,於是在老師推薦之下,繼續上初級的Beginning Classical GreekⅠ。必須先點明:相當不一樣的是,這是為期一整學期的課(三學分),並且每周只上一次。

讓我相當吃驚的是,在email收到老師來函的第一周教材時,除了字母簡介的導論外,竟然直接就是一小篇原文閱讀!我還在想是否寄錯了…。
  
沒想到第一堂課,當老師大略講述完古希臘文的歷史背景、字母有哪些、如何發音以後,居然就在課上,老師直接帶著大家就開始讀那一小段原文!
  
剛開始我很難接受,連格位變化、時態語態都不知道,怎麼可以直接讀原文呢?後來才懂得,這份教材是特別編過的,完全是讓毫無背景的初學者在有人引導下可以直接閱讀的材料。像是第一章的原文,裡面全部都是現在時直述式、動詞全部都是第三人稱單數、名詞全部都是陽性單數,甚至到了第二課,有許多單字還是不斷重複出現,只是因為在介紹了一些格位以後,讓這些單詞產生了一些在字尾上的變化(但不致讓人無法察覺)。
  
於是,每周的課堂不再是背誦表格,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看過任何系統性的表格。我們的課堂,除了每周老師會講一些單字或新加進來的文法概念外,都是大家一起對於該篇原文進行翻譯。單字與生詞在原文旁邊有註解,文法概念則是在課文後面才進行說明。
  
這讓我們每一堂課都在進行一場「冒險」!學習不再是密集記憶的過結果,而變成用直覺、透過觀察以及之前舊有學過的觀念,來理解與嚐試翻譯的過程。
  
家庭作業更是有趣,沒有任何紙筆測試或習題,反而是要我們大聲朗誦當周學習的古希臘原文,並且錄音,再上傳到Youtube。

※課堂政治的比較
再次延續《教育政治學》的初衷,我想表明的是:

教育裡面,一定要運用權力(power, Macht)、一定有權力關係。但這件事情本身可以不是負面的,端看我們怎麼樣去進行某種知識與實踐。

為了讓教學目的與手段之間的聯繫明晰起來,我們必須對教學方法與課堂政治有所理解,這是為了追求更好的成效,幸運的話,學習的過程中也會產生快樂與充實的感受。

在輔大的時候,那樣的課程安排是有進度壓力的,並且老師進行測驗時也會畫定範圍。這標明的事實是:我們是從語言學家理解語言的角度,來系統性、統括性的學習古希臘文。

然而清大老師的做法卻非如此,相反的,用閱讀來引導語言學習的方式,讓系統性知識「零碎化」了。其實這是一種表面看起來沒有效率,並且相當辛苦的作法。但之所以這樣操作教學課堂,我歸納了一下,是為了讓整個學習過程有以下三點特徵:1.積極性2.開放性3.關聯性。

1. 積極性:
跟每周大考小考不同,學生在面對學習的態度,並不是一種「減法」的應對方式。在台灣的升學體制裡,「減法」學習一直都是王道。「減法學習」就是在規定的範圍內盡可能地消滅自己不會、不熟悉的東西。運用的方法就是例句和習題。
  
雖然這種減法學習也可以是一種積極的應對進退,但更多的狀況通常都是—學習總是體現為「消極應付」、「抵抗」,以及很致命的「對於範圍外的事物毫無興致」。
  
但每一堂課都在進行短文翻譯,甚至用這樣的閱讀來引導學習的時候,學生卻必須總是正襟危坐,敏銳的觀察字詞的變化、抄錄與記憶零碎的知識,嚐試自己組織舊有學過以及新碰到的單詞與文法。
  
事實上,就連老師都必須保有、甚至要超越學生的積極性。因為這樣的教法要求老師不是照本宣科,而更像是一位體育教練。他必須隨時觀察學生的狀況、他必須以初學者的立場來重新理解原文、他必須嚐試去聽懂學生的各種提問、他必須在考量學生程度的情況下反問學生問題,以帶進新的文法概念,但又不失和舊有學過東西之間的聯繫…。
  
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在每個、每個碰觸這個語言的學習過程中,總是保持著「初心」與「赤子心」。
  
如果我們面對傳統學習方式的態度,是立竿見影、系統性的「解決(自己不會與不懂的)問題」,那這種「以閱讀引導語言學習的方式」就是反過來,對每個陌生又不太陌生的新文本進行「提問」、觀察與理解。簡言之,「解決問題」和「提出問題」,就是「消極性」與「積極性」最一般性的指標,也是課堂設計的政治學,最重要的核心之一。

2. 開放性:
前面的論述已經很清楚的帶出開放性的含意,也就是教材是封閉的系統性知識,還是要透過不斷的閱讀經驗累積而來的開放性知識。

但這只是第一層次上的意涵。第二層次體現在學生對於「會不會」的理解與「範圍外事物」的興致上。讓課堂變得像一場冒險或一種遊戲,目的是消弭傳統課堂對於「會不會」的清晰二元界線(這個界線如前文所述,經常以背誦或習題的方式來測度)。

既然是每次閱讀都在挑戰、都在冒險、都在解謎,那麼這樣的學習過程就要求了,或者說是在「邀請」學生,永遠都做個學生!連老師,或者說「教練」,也是—人要學一輩子,因為永遠會有你不懂的東西,你以前找到的原則與道理,也隨時都可以有例外。於是,重點就在於我們的態度是開放的,還是封閉的?我們如何是面對未知的?
  
在輔大寫翻譯題的經驗已經讓我深刻體會,封閉系統性知識學習雖然極度迅速而彷彿可以見效,但當我每次碰到例外、碰到未知,撲面而來的卻很直接的就是恐懼。而且我的第一反應總是想要趕快把它查出來、找出來,然後搞懂,不然不能往下…。
  
但在清大課上進行翻譯的時候,雖然被老師點到還是會有壓力,但老師總是說:「不要擔心,先看這裡面有沒有你已經知道或看到過的東西?」把這些東西找出來,然後其他的未知部分,我們可以先不要急著找答案,有的時候,我們依靠直覺、觀察力與經驗的累積,其實猜得出意思。
  
這就是開放性的意思,也就是,我們是否隨時都保持著學習的熱誠,並像孩子一樣五感全開的在學習語言,並且初生之犢不畏虎,面對未知,可以承受、保持接納,並維持自我認同。

3. 關聯性:
最後,最重要的是,學生在保持初心、赤子心,對所有未知都保持好奇與接納的時候,其實有一個預設的大前提—那就是「關聯性」。
  
為何一個課堂要以閱讀引導學習,總是透過師生互動來蒐集零碎知識,並且如此強調學生的積極主動與開放心態?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知識跟學生之間產生密切的關聯性。
  
「提出問題」,而非「解決問題」,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
  
「解決問題」本身隱含著將「知識」和「自我」二分的概念,「知識」是一個外在於我的對象物,我要經過一些處理把它弄熟或者條理化、系統化。

然而「提出問題」卻標誌著「知識」和「自我」合一的概念,因為所有問題的提出,都是從自我出發的。這就是為什麼,學生課後最熟悉的文法概念或單詞變化,都將是在課堂上,由自己觀察到、提出問題,或者進行報告的部分。
  
這些東西並不是學過就算了、並不是為了考試或成績,而是因為這「跟我有關」。有人說,「教育不是釣魚給學生吃,而是教學生怎樣使用釣竿」。這句話轉譯到人文學裡面,那就是:最成功的教育,不是讓學生對某門知識有系統性的了解(雖然擁有地圖或全貌觀有時也很重要),因為知識不是死水,而是會變動或總有例外的事物,甚且知識也不是絕對客觀,而是隱含著人的觀點;因此,最成功的教育,就是讓學生在某個知識領域內產生「問題意識」!
  
我最佩服的事情是這個新教材的編排者,他至少讓三種東西鎔鑄在教學裡了:1.學生自己2.循序漸進的單詞量與文法概念3.古希臘時期的文化與社會脈絡。
  
這份教材所閱讀的文章,是彼此有關聯的短文,以一位虛構的古希臘自由農為主角,講述他的生活、身旁的人事物…。於是,在課堂中每周探險的過程,我們也將自己慢慢地埋入了古希臘文化的世界裡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Beginning Classical GreekⅠ的課程大綱開頭就寫著Ludwig Wittgenstein的話:“Die Grenzen meiner Sprache bedeuten die Grenzen meiner Welt.(The limits of my language is the limit of my world.我的語言的界線,就是我的世界的界線。)”

※翻轉教育背後
那麼這樣的課堂操作背後有怎樣的理由或邏輯嗎?有的,那就是詮釋學的世界。

不同於實證主義看待這個世界的二元區分(前述所謂「知識」和「自我」的二分),詮釋學的世界是一個概念建構的世界,套用狄爾泰(Wilhelm Dilthey)的話,這是一個「社會性—歷史性的實在」、是「種種價值與目的的王國」,人並不在這個世界外面,而是在這個世界裡面,為什麼呢?因為正是人們去構築出這個世界的!

語言就是一個這樣的世界,它乘載了人們的文化生活、精神、文學、藝術…,它不是一種系統性的背誦知識,這樣的觀點標誌出了實證主義、純粹工具理性看待語言的方式,這樣是學不好語言的,因為如是並沒有敞開心胸,讓整個人文的世界傾瀉而入我們心中!